睿王换下了代表皇族的杏黄袍,却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道袍,他昂首凝望着太祖皇帝的题字,头上的高髻都耷了下来。百里佶眯了眯眼,缓缓地漾开一个倦意深远却又温柔缱绻的笑容,像是一位智者看到了云卷云舒,又像是一位老人爱怜地瞧着自己的小孙女。
“你还记得我也姓百里吧?”他平静地道,“当着我的面,给我祖宗留点面子。”
“好。”杨无端耸耸肩,改换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你多久没回府了?躲在见月寺里有意思吗?王妃现在的病情,你该守在她身边才是。”
这话题显然更让睿王无言以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前跨了一步,执起油壶为一盏长明灯添注香油。
杨无端望着他的背影,悯忠阁内燃烧了太多盏灯,虽然有专门的通气孔,依然显得氧气不足,她的视野总有些旧胶片电影似的模模糊糊,在这样的效果之下,她隐约觉得睿王比之前瘦了许多,却又怀疑是错觉。
但那件又轻又薄还有点脏兮兮的道袍之下,睿王的肩胛骨确实突兀地显现了出来,他驼着背、塌着肩膀、缩着脖子的样子像一个老道士--一个风烛残年即将孤伶伶地走到人生尽头的老道士。
“我并不是躲在见月寺,你忘了,昨天我们还在路上遇到?你那本《经世致用》我读了一天一夜尚未读完,哦,我做了笔记,回头你可以先拿去看看。”睿王背对着杨无端,举重若轻地道:“丁新语那里你不用担心,我早就派了人过去梧州打点,上下人等不敢难为他。他又是个聪明人,从小在丁知府身边耳濡目染,年终大考拿个‘卓异’不过是举手之劳。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我就奏请陛下将他调回来……”
“王爷,”杨无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沉默地闭上了嘴巴。她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现代人,谨守着人与人之间的那条界线,哪怕作为一个女人,她此刻只想怒吼:“你老婆快死了,你还有空谈这些,你他妈是什么男人?你还是不是人?”
她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只是紧紧地咬住牙,瞪着睿王的背影。
但就像以往一样,睿王与她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心有灵犀,他猜到了杨无端未说出口的话。
百里佶依然背对着她,他继续提着油壶加注香油,丝毫不觉那盏油灯已经满溢,清油无声地沿着杯口淌下来,灯芯被冲得东倒西歪,火焰闪烁着燎到睿王手上。
睿王浑若未觉,他依然平静地低声道:“王妃并不想见我,我这一生负她良多,至少这最后一个愿望,我该满足她。”
“为什么?”杨无端几乎下意识地问,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问的是“为什么不想见”还是“为什么负她”?
悯忠阁内静了许时,杨无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氧气不足,所以她的呼吸很急很重,听起来甚至很痛。
“我很尊敬李状元,但事实上……”睿王突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油壶,将那只被烧伤的手缩进袖子里,“事实上,李逢春是一个叛逃者。她并不是为了我父王才挂冠离朝,在父王的计划里,朝堂中的李状元作用明显大于隐逸乡野的李状元。她离开是为了自己。因为在一个宏大的理想面前,她胆怯了,她选择了逃走去追寻另外的东西,一些可能更温暖甜蜜却微不足道的东西。”
杨无端一怔,苏庭嘉讲过的当年往事在她脑中疾掠而过,她福至心灵地捕捉到其中一段:李逢春只收过两名弟子,在苏庭嘉之前,她与那位大弟子孤男寡女结伴漂泊江湖,李逢春病逝,她的大徒弟没多久也跟着过世。
“……你是在说爱情?”
她隐约明白了睿王提及李逢春是想说什么,不赞同地问。
睿王无声地笑了笑,再度仰首望向太祖皇帝的匾额。
“我是在说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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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忠阁是真的有的,唐太宗为征朝鲜时牺牲的将士所建,那座寺庙就叫悯忠寺,后来改名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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