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北郢城里城外共有上百座寺庙,如果算上王公贵族们的家庙,数目还要上升不少。但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位于西城的见月寺。
见月寺始建于明末端初,与其它历经几朝屹立不倒的古寺相比,它那仅仅百余年的历史实在不值一哂。真正让它天下知名的并不是历史,也不是在对佛经的注经释义上有所建树,而是一些世俗的功绩。
传说见月寺的初任方丈曾是本朝太祖的挚友,伴着当时还只是一位小军官的太祖皇帝征战南北,一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太祖皇帝得国以后,感念这番恩情,便投桃报李地将见月寺赐封为国寺。
当然,这只是传说,传说总是寄托着人们对美好感情的向往,因此难免显得天真单纯。杨无端此刻站在见月寺一百一十一级台阶底下,仰望着寺门上方“见月寺”三个端正得有些矫饰的大字,想起翰林院的档案里那位初任方丈真正的下场。
“绞立决”。罪名是大逆不道地行刺皇帝,本该凌迟处死,太祖皇帝念及以往的交情,开恩给他留了具全尸。
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却是当时震惊天下的腥风血雨。杨无端将一柄折扇松松地握在掌心中转动,唇边挂上一丝嘲讽的笑意,眯起眼睛又看了看那三个大字--太祖皇帝的亲笔。
昨天夜里落了点小雨,虽然地面还没湿透便停了,空气中却总算有了几分润泽,阳光也清透许多,柔和地照着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匾额,让那字里收束不住的锋芒也显得不那么刺眼。
睹字思人,杨无端想,太祖皇帝付出了后半生众叛亲离的代价,坐拥这万里江山,想来他是不会后悔的。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笑,释然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替古人操这份心,真是闲得脸蛋疼。
时辰尚早,见月寺的山门外并没有什么人,杨无端施施然拾阶而上,双手负在背后,右手依然闲闲地转着那柄李香君赠她的折扇。
山门青灰色连绵的围墙背后,朝阳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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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月寺接待贵人有一套熟极而流的规矩,迎客僧打听清楚杨无端的身份,也没问她找睿王做什么,便客客气气地指派了一名小沙弥为她带路。
小沙弥将杨无端引得跨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越进越深,门窗紧密的殿堂内,仅仅从纸糊的窗缝透丝丝缕缕的光来,鼻端尽是年深日久的灰尘和燃烧不充分的香油的味道,她记性再好,最后也有些搞不清东南西北。
“呀--”小沙弥推开一扇门,杨无端眼前一花,习惯了昏暗的眼瞳被突如其来的大放光明刺激得差点流泪,她连忙闭上眼,也就没看到小沙弥合什向她深深鞠躬,又踮起脚尖悄悄地退了出去。
杨无端慢慢地睁开眼,星星点点的光芒随着她掀开的眼帘由少至多,从模糊变得清晰。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看到了星空。
那并不是北郢昨夜的星空,这是从低到高足有数十米的高阁,每一层阁板上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灵牌,每一座牌位前方点着一盏长明灯。
杨无端向后仰到脖子疼,终于望到了高阁的顶端,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太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匾额:“悯忠阁”。
“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睿王声线偏低,有些懒洋洋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杨无端目不暇接地瞻仰着人力所成的奇迹,顾不得回头去看他,只用眼角瞟到他拖着步子走近来,与她肩并肩站到一起。
“其实我经常在想,”睿王百里佶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又道:“太祖皇帝建悯忠阁,又将悯忠阁修在见月寺内,是不是意味着……他最终还是后悔了?”
真巧,睿王想的和她想的是一回事。杨无端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就算太祖皇帝后悔了,他有能力建最高的阁楼将所有人的灵位都供奉起来,昼夜香火不断……就算是这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她微微一笑,最后仰望了一眼宏伟的高阁,转眸看向睿王,轻声道:“不过是权位之争,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会认为这里面有是非、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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