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心独自坐在窗前,披了身僧衣,翻看贺连越留下的易筋经。风愈发大了,吹得树叶猎猎作响,没多久就阴着天,下起雨来。这场雨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敲在屋檐上,一时间,天上地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慧能推门进来,僧袍湿了大半,狼狈不已。
他是给悬心送饭来的,一面抱怨道:“这场雨可真是古怪,说下就下,眼看就快秋收了,不知道多少庄稼要烂在地里。”他和悬心不同。他不是孤儿,父母都在山下务农,小时候家穷吃不上饭,才送了孩子来当和尚。师父宽厚,每逢秋收时会允许他回家,替家里收麦子干农活。
悬心什么话都没说,盯着窗外发怔。
“你在看什么呢?外边有人?”慧能探过头来,只看见雾蒙蒙的雨帘。他顺手把窗户合上,“你现在还吹不得风。赶紧回床上待着,仔细雨淋湿了着凉。”
悬心忽然伸手阻止,道:“别关。”
慧能惊讶不已,他还没从悬心口中听到过拒绝的字眼呢。他留了一条窗户缝儿,扭头问道:“怎么了?”悬心隔了好久,才闷声说:“再等一会儿。”慧能纳闷道:“等什么,有人要来吗?”
这次悬心没有回答。
慧能搔了搔头皮,给他把窗子重新打开了。只听过留门,没听过留窗的。不过只要悬心乐意就好,这孩子难得说几句话,求别人办点事儿,他可不能伤了人家的心。
悬心慢条斯理地拿筷子吃饭。他吃饭的速度,让急性子的慧能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劲儿给他夹菜,感慨道:“怪不得你不长肉,平日在膳堂,哪里抢得到菜吃,只剩下米饭稀粥了吧?”
其实小和尚们从小食素,多半都是瘦奄奄的,悬心已算很高的个子了。
关于去不去天龙寺这件事,慧能想探探悬心的口风,引着他多说点话,便窥看着他的脸色,故作不经意地说:“你平日不下山,不晓得江湖险恶,外面多得是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人,哪比得上寺里清净?我看这大理,你还是不要去为好。”
悬心眉头皱了皱,轻声问道:“江湖人,很凶恶吗?”
“那是自然!”慧能一看有戏,不由眼睛放光,努力回想茶楼里说书先生讲过的江湖故事,极力渲染,添油加醋道,“江湖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互相寻仇滋事,最后都没个好下场的!”
“没好下场……”悬心一震,茫然问道,“那若是我为他去求佛祖宽恕呢?”
慧能二丈摸不到头脑,“他?哪个他?”眼珠子一转,提高声调,“那也不成的。你念了这么多经书还不明白,凡事皆有因果,以咱们的修行,能度自己便是不易,怎么还度得了别人?”
悬心抿了抿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人要是来打你,你打回去不行,不打也是不行。伤人不行,杀人更不行。所以何必再去过多牵扯旁人的因果呢?”慧能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是咱们的少林方丈,还有那些功夫高强的达摩堂师兄们,遇到了坏人,逼不得已也得动手,更何况是你呢?危难之时,你能做得到吗?”
悬心眉目静然,缓缓地说:“我能。”
慧能好笑道:“你能什么能!你不伤人,莫非还能救人?”
悬心思索片刻,认真道:“能。”
“唉,还真是个孩子。”慧能用一种“你真是太天真了”的目光,怜惜地看着他,摇头叹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跟平日师兄弟练拳脚怎么能一样?再说,你就学了一套小洪拳,连武功的门槛都没摸到,怎么可能是那些恶徒的对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不算什么。”
悬心默然不语,一粒粒往嘴里送米饭。
慧能本以为他想通了,却忽然听见他似喟叹一般低声道:“我救了旁人,或许有一天,旁人也会救他。”慧能没听清楚,问道:“你刚刚嘀咕什么呢?”悬心摇了摇头,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中途又望向窗外的闪电,久久没回过神来。
如果他与那人的因果有一线相连,就祈求佛祖将他的佛缘分给那人。若他能救人一百,便让那人——哪怕仅有一次也好,能在危难之时,蒙人出手相救,脱离困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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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连越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天咒骂道:“什么时候下雨不好,偏偏是现在!”他满心都是即将见到悬心的喜悦,硬生生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脚下疾步如飞,整个人都跑成了一道幻影。
远远望去,只能瞥见一抹青衣在雾气氤氲的山林间起伏。
他咬着手指,忐忑地想:待会儿怎么开口好呢?
“和尚,我决定不走了。其实……闯荡江湖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吃斋念佛。”啊呸,这个太虚伪了,他自己都不相信。
“哼,在各家神功融会贯通,成为天下第一之前,小爷我决定先在嵩山住下,潜心修行,一日不成,就一日不出!”啊啊啊,这个flag立得太高了吧,万一他十年都融合不了呢!
贺连越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道:“和尚,我觉得在你身边才最踏实、最快乐,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劲儿,要不我跟你走,要不你跟我走,你自己选一个……不过,你应该不会忍心我一辈子吃白菜豆腐吧?”
卧槽,太肉麻了!跟非诚勿扰真情告白似的。
贺连越背靠着树干,恶寒地一哆嗦,蹭了蹭树皮,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只见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黑幕,仿佛巨龙的首爪撕开天际,露出藏在乌云尽头的狰狞面目。贺连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眺望头顶的黑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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