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杀鸡,二舅妈去和面,小舅妈刷大铁锅。家里就一口锅,先把小菜炒出来,香椿芽炒鸡蛋、醋溜大白菜,炒好了端上炕几,让三个大功臣先吃上。
再刷一遍锅,葱姜蒜拍扁,油锅里过一遍,野鸡切块先爆炒,再倒半锅水,野蘑菇倒在里面一块炖,玉米面饼沿锅贴一圈...
最后一锅熬玉米面粥,上蒸笼,热上吃剩下的三合面馒头。
这么些饭菜,一个炕几都不够放,得两个炕几拼一块,外公把秀春喊到了炕上一块坐。
炕上围了一圈,外公外婆,小舅,两个舅妈,还有秀春。
家里的六个娃就坐炕下的小八仙桌上,小八仙桌上没有香椿芽炒鸡蛋和醋溜大白菜,只有一碗野鸡炖蘑菇,宋家的六个娃眼盯着野鸡,外公一声令下开放,六个娃立马伸手抢碗里的鸡块...
“春儿,来,吃个鸡腿!”
“鸡蛋炒得也嫩,香椿芽是今天刚摘下来的,可新鲜了!”
“面饼可劲吃,锅里还有...”
来这个地方这么久,秀春也就今晚吃得最饱,不用顾忌吃多了粮食不够,也不用顾忌把好的留给这个留给那个,实在太痛快!
晚上秀春留在宋家过夜,在堂屋和六个娃一块洗了手脸,秀春洗好了脚,坐在炕沿上晃脚,她没拖鞋穿,在等小妞妞把大妞的拖鞋拿来给她穿,大妞已经洗好脚先钻进了被窝。
小妞妞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秀春她外公干脆掐住秀春的咯吱窝,直接把秀春抱到老两口的炕上。
秀春还有点羞涩,好在外婆睡的是中间,她挨着外婆睡,外公就自己睡一个被筒。
次日下午,秀春才从宋家回去,篓筐里背了两只野兔,两只野鸡,还有两只鸽子,野蘑菇竹笋也拿了一些,剩下的全留给了宋家人。
宋建武要再拿几只猎物装秀春背篓里,秀春死活没要,宋家人多,六个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都要补营养,孙家这边,就秀春跟钱寡妇两个,也吃不了多少,再说了她有弓箭在手,碰着机会可以再打。
眼下家里肉多,一时半会都吃不完,可秀春又不打算拿去卖,干脆又给宋建军两口子邮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鸡。
秀春这次寄的包裹刚上路,上次邮递的才到达兰州。
兰州某军工家属区,宋建军下了班,刚把自行车推进家属楼,就听见保卫科的王师傅喊他,“建军,有你的包裹!”
宋建军有些讶异,向来是他邮递包裹给别人,还有人邮递给他?
把包裹拿了上楼,陈秋娟比他下班早,楼道里的炉子已经烧起来,锅里煮着玉米面粥,陈秋娟背对着他在案板上切菜。
听见身后有动静,陈秋娟扭回身。
“咦,哪个寄的包裹?”陈秋娟同样讶异。
宋建军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春儿给寄来的。”
“春儿?”陈秋娟更讶异了。
两口子把包裹拆开,瞧见里面包的是两只风干野兔,又惊又喜,惊喜之余感动的无以复加,这年头,农村终年到头都吃不了几回肉,春儿这傻丫头,有啥好的不自己留着慢慢吃,还风干了寄过来给他们!这一寄还寄了两只野兔!
陈秋娟搁在手里掂量,咂舌,“这一只起码得有两斤重,还是风干的,要是新鲜的估计得有四斤重,是个肥兔子!”
外甥女知道孝敬人,宋建军自豪极了,“可不就是!”
陈秋娟心里也欢喜,这丫头,可没白疼!
两只野兔仔细搁在橱柜里收好,瞧见宋建军在看信,陈秋娟也伸头过去看,嘴里嘀咕道,“春儿有说哪来的野兔没?”
宋建军从头到尾看了遍,摇头道,“没,我也好奇,这丫头到底咋弄到的。”
陈秋娟没纠结太多,“管她咋用到的,那丫头心里知道惦记着咱们,就是个好丫头,我看比你家那些侄儿侄女可好多了,咱们月月寄这么多东西回去,也没哪个回封信。”
宋建军下意识就维护他家里人,“几个孩又不会写字,再说了,邮费也不便宜。”
陈秋娟可不好糊弄,头脑十分清晰,“那春儿呢,刚上学吧,也不会写字吧,那信一看就不是她写的,不会写字不要紧,关键是要有心!”
宋建军把双手高举头顶做投降状,不想跟陈秋娟因为这点事起争执,忙转移话题,“我给春儿回个信,另外咱家里还有啥,拾掇出来,给春儿邮点回去,那丫头不容易。”
陈秋娟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拾掇点东西出来...对了,你顺道再给我哥去一封信,让苗苗高考之后过来玩。”
宋建军哎了一声,“我看干脆让春儿也过来玩玩,至于怎么走...就让苗苗从上海先坐火车回泽阳,把春儿带着一块来兰州,有苗苗看着,我也放心...”
宋建军两口子邮递的包裹,又过了一周多以后,才到秀春的手上。
正赶上冬小麦收割季,秀春他们放了一个月的劳动假,为了挣工值,秀春每日都跟着生产队下地劳作,傍晚收工之后,在地里再拔点麦秸秆回家晒上,留作柴禾。
家里有了大锁,钱寡妇也不用日日在家守着门了,每日也跟着秀春去地里拔麦秸秆。
祖孙俩把麦秸秆一篓筐一篓筐的往家背,就堆在院子里,这几日赶上大晴天,冬小麦也抢收完了,秀春闲在家无事,从队里借了大铁叉,把麦秸秆摊开爆晒。
正翻晒的时候,高淑芬手里拎个蛇皮口袋朝她家来了。
“春儿,你大舅又邮东西来啦!”
秀春忙放下大铁叉,和高淑芬一块进堂屋。
早上孙有银去乡里开会,合作社就在邮局旁边,孙有银开完会顺道就去邮局把他们生产队的邮件取走,连带着秀春的也给取了回来。
高淑芬一看她男人手里拎着秀春的包裹,赶紧放了手里的活,把包裹亲自送来给秀春,顺带讨点小便宜。
知道自己不拆包裹高淑芬不会走,秀春索性当着高淑芬的面把包裹拆了开,两罐水果罐头,一包果脯,一包瓜子,一包白砂糖...
眼见秀春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从蛇皮口袋里拿出来,高淑芬的眼睛都看直了。
“你大舅给你寄这么多好东西呐...”
其实高淑芬要是做的过分一点,直接在家就把秀春的包裹拆开,或者扣了秀春的包裹,秀春也拿她没法,既然高淑芬的手脚还算老实,秀春没打算这么抠门,分肯定是要分给她一些。
“大娘,这些你都拿家去吧。”秀春分了她一罐水果罐头,半包果脯,半包瓜子,半包白砂糖...
高淑芬笑得见口不见眼,嘴里还客气的推诿两句,“春儿,那咋好意思呀。”
秀春笑笑,从西间拿了个篾篮,把东西装进去,“大娘,这些只给你,三婶那边我就不打算给了,她怎么待我的,你也知道...”
高淑芬立马明白了,忙道,“放心,这些东西我保管不叫万珍娘几个看到。”
等高淑芬走了之后,秀春才拆开宋建军给她写的信,囫囵吞枣读了一遍,宋建军让她放假去兰州,至于咋去,字迹太潦草,她没看明白...
暑假啥时候?还得一个来月吧,秀春把信装进了信封里,转头就把这事给抛在了脑后。
秀春把剩下的东西都藏进了橱柜,郑二婶家的三个孩好吃零嘴,果脯、瓜子分给郑二婶一些,何铁林不爱零嘴只想吃肉,那就等家里烧肉了再端一碗给他送去...
这一季冬小麦收割完,哩哩啦啦开始下起了雨,闲来无事,钱寡妇坐在炕上嗑瓜子,听着外边的雨声,高兴地跟秀春唠嗑,“风调雨顺过了小半年呐...春儿,咱们队里收了多少斤小麦?交上去之后,粮仓里还有余粮吗?”
秀春参与了集体劳动,这些她都清楚,“满武叔说今年大丰收,小麦亩产量比去年多一半,咱们还是按去年的指标上交麦粒,粮仓里还余将近一万斤的粮食呢!”
听秀春这么说,钱寡妇乐得拍大腿,“队里留足种子,剩下全是咱们的!估计分到咱们手里,每人能分三十来斤!”
一个人三十斤,秀春跟钱寡妇两个就能分到六十来斤,脱皮之后估计也得有四十斤黑面,总算能多吃几顿细粮了!
这种好收成也不是年年都能赶上,庄稼人就靠那点田,老天爷给活路了,他们就能过得好,老天爷要是不给活路,他们草根树皮也吃过。
连下了几天雨,天放晴之后,庄稼人又开始张罗种下一季农作物,上头给了指标,秋半季种大白豪和高粱。
犁地、撒种、追肥料,又忙活了十来天,才算结束了这一季的农忙。
随即孙会计又挨家挨户通知,分小麦!
拿破口袋,挑大水桶,挎篮子...把能盛东西的家伙全带上,风风火火去队里分粮!
细粮,可是细粮呐!哪怕滚落一粒都要捡起来!
满满两大水桶粮食,秀春和钱寡妇统共分到六十二斤,在生产队排队排了三天,才把小麦脱了皮,碾出五十三斤的黑面。
当天晚上秀春就揉了一黄盆面,在锅里搁着,发了一夜。
次日大早剁了一只风干的野鸡,大铁锅倒上半锅水,加柴禾大火煮开,小火慢煮了一上午,泡了野蘑菇干、葫芦干,一块搁进去...
不止秀春放开了肚皮吃,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像过年一般,啥也不管了,先吃上一顿好的再说!
阳历六月半以后,进入了梅雨季,连日阴雨连绵。
抛开庄稼不谈,秀春就喜欢这种天气,对她打猎来讲,占尽了天时地利。
落汤鸡落汤鸭,沾了雨的野鸡、野鸭还能再有力气扑腾?乖乖被秀春捉回去红烧、火烤、熬汤!
渐渐的,秀春发觉她橱柜里储藏的野味越来越多,夏季多雨又潮湿,总搁在橱柜里闷着容易发霉,她还不敢明目张胆挂在外头晾晒。
既然怕发霉,只能赶紧吃掉,接连着几天,何铁林都吃上了秀春送来的肉,今天爆炒野兔,明天蒸野鸽,后天烤野鸡...
何铁林吃饱喝足了,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开始说教秀春,“丫头呐,日子哪是你这么过的,咱们哪能天天这么吃肉啊!”
秀春两手托下巴,蹲在地上犯愁,“肉多的吃不完,怕长霉。”
何铁林被噎住了,好半响才道,“拿去卖了换钱也好呀,送副食品回收站,按三毛钱一斤的价格回收!”
秀春不为所动,“然后呢?十斤肉换三块钱,二十斤换六块钱,换了钱装在我兜里能干啥?粮食不用钱买,吃的菜家里自己种,衣裳终年到头才能做一身,想买其他东西不是用票就是管咱们要啥劵,卖了换钱还不抵换点票、换点劵!”
时下老农民手里钱是不多,但更多时候是手里有了余钱,想买个啥东西,才发现存够了钱也没用,工人阶级生产出来的东西还得管你要票、要劵,村里干部出门开会,还能凭介绍信用粮食到当地粮管所按比例换粮票,普通老百姓进城办事,只能自带窝窝头咸菜干,忘带介绍信的,那就得露宿街头。
听秀春这么说,何铁林面上又浮现了嘲讽之色,“你奶还成天在我面前叫嚣人人平等的年代呐!”
秀春哼了哼,不吱声。
何铁林在地上敲敲烟锅里的灰,压低了声音对秀春道,“丫头,你要真想换,可以去大桥口试试看。”
“大桥口?”
何铁林笑了笑,“黑市,就在市郊区淮河大桥底下,临近厂矿和火车站,不过得小心别被逮到了。”
秀春还是没太懂,“啥叫黑市?”
何铁林耐心解释道,“黑市之所以叫黑市,那是因为它见不得光,小丫头,你就记得两点,把自己脸裹紧了,察觉不对,立马收东西跑路。”
大桥口去还是不去?
秀春对着吃不完的野味犯愁,她刚给宋建军两口子又邮递了两只野味,惹得邮局那几个工作人员看她眼神都不一样了,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给宋建军他们邮了...还有郑二婶一家,总不能每次都说自己捡的吧?外婆家自己有,也不用她再送...
想来想去,秀春还是打算去一趟大桥口。
按何铁林给指的路,大桥口很好认,从主干道出合作社,一路向南直走,走到淮河为止,脚步快的,大约要两个小时。
周五晚上,秀春先把东西收拾好,次日天不亮就起了床,窸窸窣窣弄出了声响,钱寡妇也醒了。
“春儿,又去地里跑步啊。”
秀春哎了一声,“奶你再睡一会儿,今天我可能回来的有点晚,昨晚的剩饭我给你放锅里了,你直接烧柴禾热上就成。”
钱寡妇只当秀春又去打猎,叮嘱了两声,听见秀春出了门,钱寡妇睡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清扫了院子,把鸡笼拿出来,老母鸡小鸡一并罩在鸡笼里,拌上鸡食,再生火做饭...
把背篓反挂在前面,秀春一路小跑,约莫一个小时左右跑到了何铁林所说的大桥口。
这哪是大桥,分明就是个小桥洞!
桥洞底下鬼鬼祟祟站了几人,稀稀拉拉分开,互不搭理,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点,手里啥东西也没有,若不是知道这里是黑市,压根看不出这些人是来卖东西的。
来之前何铁林叮嘱过她,把东西先藏好,有愿意买的再领人去窝点。
学着其中一个妇女,秀春拿破布巾裹住了脑袋,只露出鼻子和眼,寻了一处角落站着,没几时一个中年男人在她跟前停下。
秀春抬眼迅速打量了一番,中年男人穿着干净整洁的中山装,袖口处打了两个补丁,鼻梁上挂了一副眼睛,头发梳得整齐,看着像是读书人。
虽然在这群人中,秀春瘦瘦小小的一个,看着不起眼,可中年男人鼻子尖,经过秀春时闻到了肉腥味。
“小姑娘,你有肉?”
秀春点了头,“猪肉没有,野兔野鸡野鸭,要不要?”
只要是肉就成!
中年男人两眼放精光,忙问道,“多少钱一斤?”
时下的猪肉约莫五六毛钱一斤,像鸡鸭鹅这种家禽副食品收购站按三毛钱一斤的价格统一回收,农村哪家养了家禽基本上都不愿送去副食品回收站,太便宜,拿黑市卖了,至少能多赚三倍的价钱。
和粮食一样,肉类也是有价无市,商品粮户口每月半斤的肉量,农村人周年到头吃不到几回肉,除非家庭光景特别差的,否则一般不愿拿出来卖,自己都吃不饱了,还卖啥卖!
中年男人估摸着秀春会开价一块多一斤,没想到却听秀春道,“我要劵,你要是有工业劵,我按回收站的价格卖给你。”
这回轮到中年男人傻眼了,卖肉的也要工业劵?
像粮票、肉票、油票、糖票这类的,秀春不稀罕,她就想要工业劵,有了工业劵之后,她能给自己买个手电筒、给何铁林买一口铁锅,或者再给家里添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秀春坚定的补充了一句,“没有工业劵,不卖。”
闻言,中年男人忙道,“你要多少张工业劵?”
秀春不答反问,“一口十张的铁锅要几张工业劵?一个手电筒要几张工业劵?一把菜刀呢?要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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