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倾城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帝都被映在一片洁白之中,即使黑夜亦亮如白昼。
清晨极目望去,漫天雪花极尽缠绵,仿佛可以掩尽一切悲伤,罪恶。
洁白,透亮是最粉饰太平的颜色。
十三月中毒已半月,明月殿暖火不息,温暖如春。
今天,她的精神格外的好,消瘦的脸颊被朝阳拢上淡淡的红晕,丹凤眸子敛尽风华,她一如风华宴上光彩夺人的颜色撄。
这样的十三月仿佛还是昨夕的模样,但是所有人的脸上却被悲伤弥漫。
因为,谁都知道—偿—
这是,回光返照。
半月来百里倾乾除了上朝,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床上的伊人。今日下朝苏寻送来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道:“这是……她为你找来的,可以延长长寿命的药。”
百里倾乾不动声色的接过,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片刻。
他笑的凄艳绝伦,“你有多残忍,竟然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的……世上……”
而后,挥手,重重摔落。
如果不是为了这所谓的奇药,十三月有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只是他不知道,苏寻给他的并不是从楚飞那里所得奇药,因为那所谓的奇药在耀星国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如今装在瓶中的是十三月用残余的生命取心头之血炼成的秘药。
多年之后,物是人非,苏寻将原委如实相告,百里倾乾掩面痛哭,傻瓜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所有能做的一一完成。
如果可以,百里倾乾多希望她能如同所有的深闺女子一样,将自己的丈夫看成是唯一的依赖。
只是,那样,就不再是十三月了吧。
当百里倾乾来到明月殿的时候,十三月正痴痴地看着殿门的方向,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中,丹凤眸子充满了光亮。
她在等他……
“外面的雪一定很漂亮。”
百里倾乾柔声坐在她身边,“是,很漂亮。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漂亮的五彩。”
十三月满怀笑意的看着他,“乾,带我去城外看看今年的最后的一场雪,好吗?”
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雪。
百里倾乾眼中一痛,这许是十三月最后一次的要求了。
“好。”
桃花眸子微微闭了一下锁住了悲伤与沉痛,再抬头已是笑意浅浅,“皇后的要求,朕……万死不辞。”
十三月轻扬嘴角,“贫嘴。”
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子身边嘴贫一辈子。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可以让百里倾乾纵情欢笑了。
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可以让他抛去帝王的威严,像一个耍赖的孩童般活着。
因为,这尘世中,只有一个——十三月。
带着重病之人在下着大雪的时候出门,这绝非是理智的做法。
赫连元伸出手臂拦住了他,苏寻对此叹息一声,“由他去吧!”
百里倾乾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抱着十三月骑着一匹黑色的汗血宝马,飞驰过依旧繁盛的街道,于是那一日很多百姓都看到——
一身穿龙袍的俊美男子怀中抱着一个穿着貂裘的美貌女子在倾城的雪中犹如泼墨的水墨画,美到极致,伤到极致。
帝都城外,白雪满天,却有一处火红在风中摇曳。
百里倾乾认得当日他找到十三月的时候,十三月身边便开满了这妖异的花朵。
彼岸花似火,染尽世间伤痛;
彼岸花似冰,冻结生死离别。
云何曼陀罗华?
白圆华,同如风茄花。
云何曼珠沙华?
赤团华。
彼岸花曼珠沙华(无尽的爱情、死亡的前兆、地狱的召唤)、曼陀罗华(无尽的思念,绝望的爱情,天堂的来信),佛经中描绘的天界之花。
这冰天雪地,万花已残,为何会有这样一片花海?
如果彼岸花真的有引灵之能,那么……
十三月……你在那边,乖乖等我可好……
十三月躺在他怀里,皮肤苍白如瓷,荏苒不胜衣。
她的脸颊被阳光笼上层若有若无的淡红色泽,她一点点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紧紧地,抱住百里倾乾的腰肢。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舍不得眨眼……
等心跳、呼吸都停止,那才是真正的永远的……离别……
等她走后,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她……
百里倾乾将头深埋在十三月黑发间,在她耳边轻声道:“皎皎明月夜十三月……十三月你走后,谁来照亮朕漆黑的夜晚。”
十三月握起男人手掌,十指紧扣:“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只是……到了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千言万语哽上心头,想说的太多,但却无从开口
化繁为简到最后,只剩下——“乾……答应我……好好地活着……”
她说:“乾……我死后……化骨成灰……我会消散在风中……一直……一直……陪着你……”
百里倾乾深深凝视着她,轻轻把她搂紧:“十三月……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你看这冰天雪地,万物成堆,银装素裹的多么寂寥。
等你走后谁再陪我看一场盛世烟花,江山浩大。
可不可以不那么残忍,独留我一个人。
没了十三月的百里倾乾,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想要……
失了你,失了信仰;黎民天下,万古江山,没有意义。
怀中之人倦淡了眉目,嘴角带着些微笑意,孱弱的指尖伸出,慢慢临摹他的眉眼,“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独留你一人,忍受着月冷风高的寂寞。
不要怪我独留你一人,尝受万古的悲哀。
也许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前世里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和悲凄
悲莫悲兮——别离。
十三月指间滑落他眼角的泪意,手指无力的垂落,风中飘散着最后的话语:“乾,我有没有说过……爱你……”
十三月在临终前吐出至死不渝的情话,回应了他两生花开的感情,也带走了帝王心中的最后一丝柔软……
他轻轻阖上她的双眼。
知道,他是她眼中。
最后的形象——
泪水滴落在她不再跳动的胸口。
同时洒落的——
还有他的爱和忧伤。
夕阳西下
彼岸花空自繁华
十三月的离去
遗他以亘古的黑暗
和亘古的甜蜜与悲凄
只有斜阳仍是——
当日的斜阳,可是
有谁、有谁、有谁?
再陪他度一场爱的轮回
十三月……我知道的。
即使……你从不轻易说出口……
但我……
是,知道的……
看着怀中的她,
就这样……
静静的……
静静的……
直至……
呼出最后一口气。
百里倾乾顿觉心头一空。
难以言喻的寥落悲伤涌上心头。
随着与他交织的右手无力垂落……
所有的言语都梗在了喉头!
百里倾乾发了疯一般的唤着她的名字,“十三月……十三月!……啊!啊啊……”
一片银白之中,火红的彼岸花如同杜鹃的啼血,声声哀鸣,字字泣血。
帝王垂泪,像个无助的孩童,紧紧抱住怀中没了气息的伊人——不舍放手。
今日过后——是,永别。
佳人翘盼首,翠阁下帘钩,舞绝秦淮岸,醉王侯。
青山白云幽幽,相思曲不休,今朝红尘看透,再又登金陵楼,黄粱一梦情难留。
那最后一声十三月,你可有听到?
滚烫咸涩的液体终究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挣扎着涌出紧闭的眼皮,无声滚落。
修长的指尖描摹她的轮廓,他的动作出奇的慢。
指尖还有你的温暖呢,十三月……
绝爱在时间里种下了一棵梧桐树,在那离别的季节里枝桠繁茂。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两唇相映,柔情一如昨日,为何转眼……
已是……
生死无话……
袖风染雨花台下酒共饮
青丝风凌三千愁肠谁系
把酒东篱谁见形单只影
曾忆与谁共约亭台西
一夜难诉尽几番浓情
晓风未起看云卷君向何兮
可曾共沧桑几许
谁侧畔轻呢不如归去
良夜却似曾与君共饮
残月未尽枕畔可曾留君情
盈袖处兰香已尽
拂身过红尘意
谁曾共饮过几番浓情
酒消残意与君曰三生共与
沧桑尽处君何去
拂身过红尘意
“从哪来的回哪去,青衣一介奴婢担不起皇上的厚爱。”清冷的声音从内殿里传出,捧着各种珍稀补药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这青姑姑也太不给皇上面子了,每次送来的东西不是扔了砸了,就是直接看也不看的退了回去。
“姑姑,这是皇上的命令……奴婢……奴婢……”宫女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宫女们狼狈的退了出来。
撞上前来的赫连元,宫女们连忙俯身请安,“赫连将军。”
赫连元接过宫女手中的托盘,挥挥手,“下去吧,东西我送过去。”
宫女们如蒙恩赐,长舒一口气,“多谢将军。”
明月殿内烛光微闪,一室悲凉,青衣站在桌前,抚摸着十三月死前留下的笔墨丹青,借物怀人。即使百里倾乾早已经下令封她为一品女官,但是青衣却始终固执的守护在明月殿内,不肯出外一步。
那样光华夺人的女子即使不在了,依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赫连元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站在不远处轻叹:“青衣,你这又是何必。寿命天定,皇后娘娘一定也不希望肯到你这样。”
一眨眼十年过去,昔日二九芳华的小丫头也已经快三十了,只是那憔悴的容颜,却像是四十岁的老妪。
半晌,青衣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没有注意到殿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青衣你……这是还在怪皇上?”
那么多年了,青衣一直固执地认为是百里倾乾害死了十三月,因为那日她听见赫连元与苏寻的谈话——
“皇上还是不肯服下?”赫连元揉着眉心倍感无力,皇后已死,皇上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整日借酒浇愁,再这样下去即使体内隐藏的邪术没有要了他的命,他自己就会喝死。
苏寻轻叹一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娘娘为了这颗药丸耗尽心头血,将原本一年的归期,化为短短的半月。如今皇上不肯服药,娘娘这一番心血就白白空负了……”
赫连元下定决心,“不管如何这要皇上必须服下,新月不能没有君主。”
当夜百里倾乾酒醉,赫连元让羽叶将药丸神不知鬼不觉的喂进了他的口中,同时喂下的还有十三月给她的——释红尘。
释红尘,消解红尘痴念。
青衣默然,即使知道小姐不管如何都难逃一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但她就是打不开这个心结。小姐那么机言诡变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么好的年华死去……
她多想随小姐就这样去了,可是当她手中握着小姐留下来的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她放弃了。小姐不让她死……
小姐说:青衣,代我好好的活着。
青衣强忍心中的苦涩,十三月去后,百里倾乾对待她可谓是奉若上宾,也许是想留住十三月最后的一丝气息。而自幼跟在十三月身边的青衣,忠心耿耿的青衣,就是十三月唯一的“活痕迹”。
普天之下,只要青衣会对皇上的恩赐弃如敝履。
因为在她心中,除了小姐,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包括小姐为之献出生命的——高高在上的君王。
也只有她无论怎样无理,都会被皇上宽容以待,未曾责骂过半分。
曾有人一度以为也许皇上哪天就会将青衣封为后妃,代替先皇后。
但当谣言传到君王耳中的时候,换来的是无情的鸠杀。
自此再无一人敢言妄语,所有对先皇后不敬者无一例外的都被杖杀。
“青衣,你该知道的,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赫连元劝解道。
青衣这才从十三月留下的笔墨中回过神,无悲无喜的看着她,“赫连将军小姐的事情你无须再多言,奴婢心中有数。”
眸光注视着她,赫连元觉得那目光分外的熟悉,就好像……好像是先皇后那双可以看破人心的丹凤眸子,“长平侯也等将军十年了。”
赫连元一怔。
青衣缓缓开口,“长平侯等了将军十年,将军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赫连元的脸色渐变,蒙上浓浓的悲伤。
长平侯,威武大将军,她倒是更熟悉他的另外一个名字——羽叶,前暗羽卫大统领。
那个始终在她面前面前嬉笑的男子,那个愿意放弃始终以她为中心的男子。
犹记得那日他胜利回朝——
羽叶风尘仆仆的第一个走到她面前,俊朗的外表因为风雨的磨砺更显铁一般的气魄:“赫连元你说过如果我能凯旋归来,就嫁我为妻。”
他兴高采烈的像个讨要糖果孩子,赫连元不由的上扬了嘴角,像个傻瓜呢。
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仿佛冰雪花开的冷艳,仿佛高崖雪莲绽放的清雅,羽叶不由得痴了,“你好美……啊……”
赫连元看着他痴痴的表情一脚踩下,羽叶瞬间清醒过来,“唉!……你怎么又打我?”
赫连元慢条斯理的向外走去,“给本将军把口水擦干净!”
羽叶喃喃道:“呃……我收回刚才的话,这绝对是一母老虎。”
耳尖的赫连元闻声回过头来,威胁道:“你刚才说什么?”
羽叶一惊,陪笑道:“嘿嘿……没什么没什么……”
跟他共过事的士兵们纷纷不屑的鄙夷:这个怕老婆的怂蛋!
羽叶瞪回去:老子这是爱老婆!
士兵们:你就是怂蛋!
羽叶:劳资是爱老婆!
士兵们:你就是怂蛋!
羽叶:劳资是爱老婆!
士兵们:你就是怂蛋!怂蛋……
羽叶:你们仗着人多欺负老子……
士兵们:……哼……
羽叶:将军娘子,他们欺负你相公……
士兵们:……
……
那时,她是愿意嫁他为妻的。
在见证了帝后那段生死缠绵之后,她突然也想有一个人将她珍若生命。
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不一样了,我们回不去了……”赫连元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黯然一笑。
“他还没变,他始终在等你。”青衣虽然终日几乎不迈出明月殿,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赫连元的眼中更加暗淡,的确,他还没变,他还在等她回头,变的只是她而已。
“人生说短其实很短,没有几个十年可以消耗,将军可知……有些事情,有些人,消失了,不见了,那就是没有了。”不管你再惊才绝艳,不管你如何本领滔天,最后只会剩下一堆白骨。
赫连元有些恍惚,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有些人她忘不掉,舍不下。
她原本真的已经死心,认了命,却不想那日百里倾乾服下释红尘后,会对她另眼相待。
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努力想起些什么,“赫连元,朕是不是忘记了些什么?”语气带着宿醉后的喑哑,那样的百里倾乾只在十三月面前出现过。
赫连元清清冷冷的站在那里,双拳颤抖着,上天是不是听见过她的祈祷了?
其实很多人都说过,冷面将军赫连元与先皇后十三月气质上有三分相似,那就是同样的清冷。
不同的是,十三月的冷是看破一切后的孤高,赫连元是战场磨炼的冷酷。
释红尘会忘记心中最珍视的那一个人,但是显然百里倾乾的执念太深,他的脑海中模模糊糊还有残存的影像,只是浑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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