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儿贾母回房后便大怒道:“那忠顺王年近四十,先王妃留下的郡主都比三丫头大些,这倒是谁的主意?”贾赦因是于己无关,便在旁低眉顺眼不说话,贾政心里却是不以为意,只道:“既然是皇上的恩典,又是做正妻的,咱们只管将三姑娘嫁过去罢了……”贾母听了,险些啐了贾政一脸,怒道:“你越老越不成样子!你们这是欺负我老眼昏花,不知道那忠顺王为人哪!你们去打听打听满京城里谁家好女儿肯嫁过去?三丫头虽是庶出,也是你亲女,就这样往火坑里推她?!”贾母诸孙女中除了元春一手教养长大的,最为疼宠,剩下的几个,探春向来机敏能干,颇得老太君喜欢,况且此事明摆着欺辱贾府之意,贾母当初也是傲气过的,因而大为不满。贾赦见母亲闹将开来,只劝道:“此事与二弟何干?皇上亲自指婚,咱们也只好受着了。”贾母怒道:“皇上如何知道三丫头之事,定是有人在娘娘眼前挑唆了,皇上才给的旨意!你们个个都以为是圣恩隆盛呢!忠顺王的为人皇上岂是不知道的?这明摆着不把咱们家放在眼里……”说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贾赦与贾政吓得连忙去扶,一旁的鸳鸯也心急不已,过去服侍的时候却被贾政碰了个正着,鸳鸯顿时面红耳赤缩回手去,贾政虽是与赵姨娘夜夜笙歌的,但那堪有这样妙龄少女的触感,一时便有些失神。
贾赦扶着老娘躺下,劝了几句,贾母也知道木已成舟,叫鸳鸯扶着吃了一杯茶,气息方平些,心里也知道只是在内室里发发私意儿罢了,只说道:“既是这般,虽是分了家,但三丫头的嫁妆大老爷也该出一份的……”贾赦的心里并不在意这等小钱,况且自己是掌家之人,原该大大方方的,探春嫁入王府无论如何也是给贾家抬了体面,连忙就应下来。贾母摆摆手,也不跟贾政说什么,叫他们出去了。
贾政一路上往回走,心里却想着鸳鸯,到了旧府,只见到处热热闹闹,难得繁忙景象。王夫人亲自迎了他进屋,笑道:“老爷总算回来了,我正带着人给三丫头理嫁妆,后院里还有些木头原是给宝玉备下的,现在瞧着不如先挪给三丫头……”贾政哪里理会这些小事,只说一声知道了,便又要往外走。王夫人连忙拦道:“其他的器物等都罢了,只是有现买的,咱们账上的银子不多了,老爷何不去找老太太要一些?”贾政听了便不耐烦道:“老太太已经让大老爷给三丫头出了一份钱,我如何再张口去?既然银子不够便是少预备些,进了王府里倒还是能少她吃穿不成?”说罢就拂袖而去。王夫人本意是他出面挤兑些贾母的体己,反被他说了一顿,后头跟着的小丫头偷偷跑过来说老爷又往赵姨娘处去了。因为赵姨娘周姨娘而今拿着侍候嬷嬷的月例,身旁的两个小丫头也因为省俭之名被卖出去,二人只住在下人房里,只比其他人宽敞几分罢了。王夫人怒道:“好不要脸,只跟着一个下作的婆子成日里厮混,连那种地方都下得去脚!”骂归骂,终究也无可奈何,只把赵姨娘再恨上几分罢了。
贾政现今想着自己两个女儿,一个是皇妃,另一个是王妃,也不管其他,在同僚眼前是极有脸的,于是心中十分高兴。到了赵姨娘处,本要与她好好松快一番,谁想到赵姨娘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贾政便不高兴,说道:“三丫头今日这等喜讯,你哭成这样做什么?”原来赵姨娘一早听了外头婆子丫头们说话,原先也以为探春是有了好归宿,只跟着高兴的,无奈有婆子串东拉西的深知忠顺王底细,说他不但荒淫无耻,平素只喜欢跟小戏子做耍,连着原来的原配嫡妻都被折磨死了种种不堪之事。赵姨娘听了只觉得浑身冰凉,再听说他已经是年近四十之人,家中的女儿都比探春大好几岁,顿时就泪流满面。见了贾政进来便想求着回了这门亲事,贾政听她这般不懂事,怒道:“皇上亲自下旨这是何等体面,你好大的胆子!三丫头这门亲事若不是太太找了娘娘去,哪里有这么大荣耀!”说着又劝道:“老太太已经叫了大老爷给三丫头出嫁妆……”因说起贾母便不由想起鸳鸯来,于是心中动起火来,就要硬拉着赵姨娘行那事儿,无奈赵姨娘只担心亲女,哪里有兴致与他拉扯,贾政见她这般,再瞧她毕竟年华已逝,又哭得满脸狼狈,便摔了门往周姨娘屋里去了。
周姨娘不同赵姨娘,贾政常年不来几回的,见了老爷进来张嘴就是歇了,手里生疏,只管哆哆嗦嗦去解衣裳,贾政此时正不耐烦,粗粗撕掳了几下便急急进去,到了妙处儿竟不管不顾叫起鸳鸯的名字来,周姨娘在身下方是明白过来,知道这个假正经老爷竟是瞧上了鸳鸯,心里不由啐了一口。因着鸳鸯为人忠厚,平日里对着几位姨娘也是极客气有礼的,当日里背着王夫人也常常照顾她们,周姨娘便由着贾政动作,心里只琢磨着往老太太处报个信儿去。
那赵姨娘哀哀哭了半日,趁入夜方偷偷摸摸往探春屋子里去。侍书正巧在外头上夜,瞧见是她过来,正要去回探春一声,却见赵姨娘踉踉跄跄的闯入内室里去,只见探春还未就寝,只在桌前执笔发愣,她便扑过去抱住女儿又大哭起来。探春先是被吓一跳,后来见是生母,又是这般哀痛,忍不住也随同落泪。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还是侍书上来悄声道:“姨娘与姑娘且小些声音……”说着便用手指了指隔壁。探春会意,赵姨娘也怕王夫人听见,反而给探春添事,连忙止了哭声,然后低声道:“姑娘!我实在是个没能耐的,实在帮不了姑娘什么,只有这些……”说着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张温热的零碎银票来使劲塞给探春,哽咽着道:“这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虽是不多,但姑娘留着傍身,到了那边有什么为难的也好打点……”探春心里一热,瞧着手里的银票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正要推脱,赵姨娘又小声道:“听说日子定的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着姑娘说几句话,虽说姑娘不肯认我,我心里明白,只让我把这几句话说完……”探春听了只觉得撕心裂肺一般,哭得哽咽难抬,赵姨娘流泪道:“姑娘年纪还小,有什么事都别跟着姑爷顶着来,要知道姑娘出了嫁,便不同于娘家……”探春听她这般细致,满心满口想叫一声娘却张不开嘴来。赵姨娘絮絮嘱咐了半日,方松了手道:“我也该回去了,姑娘好好保重。”探春依依不舍的瞧着,却也知道王夫人耳目厉害,于是只望着赵姨娘走了。侍书亲自送出去,回来就见探春已经将几张银票理出来,虽是不多区区几百两,但王夫人一向苛刻,必是赵姨娘留下的压箱钱了。探春怔怔望了一会儿,然后对侍书道:“你去寻个妥当人悄悄去那府里书院找环哥儿,把这些银票交予他,让他想法子把姨娘的钱存在外头去,也省的被那些婆子们翻出来告诉给太太去。”侍书连忙应了一声是。探春瞧了瞧时辰,忽而冷笑了一声:“我们也该睡了,这几日大家的气色都喜庆些,太太那边赏什么便接什么,也养足了精神才好。”侍书不敢答话,过来与她换了衣裳,卸了钗环,方服侍她睡下了。
因为圣旨上要探春三个月之后出嫁,邢夫人便与贾赦商议道:“这日子跟着咱们二丫头却是重了,不如跟着汪家商议了,避开三姑娘出阁,先把咱们家的事办了。”汪家本要定于年底过来娶迎春入门,赶着新媳妇一块过年,如今探春的日子也定了,少不得要提前些。贾赦点头道:“正是,姐姐出了门,妹妹才好嫁的。”幸好嫁妆等早就齐备,汪家那头见贾赦如今正儿八经袭了荣国府,对着迎春便又客气几分,听说贾家要赶在忠顺王妃出阁之前办婚事,连忙应了。此事自然交予凤姐儿来办,这也是她在大房里第一次经手婚娶大事,自是带着平儿等殚精竭虑不提。
王夫人听说大房里要提早送迎春出嫁,知道是长幼有序的意思,心里倒又想起宝玉之事来,连忙就叫了几家官媒过来商议,本想着如今宝玉一个姐姐做皇妃一个妹妹做王妃,过来相看的人家虽不至于踏破门来,但也能挑拣几分,没想到诸人过来回复的帖子都颇冷淡,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唯有一个张姓老爷家,论起家私出身倒也罢了,却是想招入赘女婿的。王夫人瞧了心中焦躁,赏了银子留她们说话。其中一个媒婆子最后才吐了真言:“二太太,虽是府上姑奶奶们荣耀,可是咱们老爷的官职在这里摆着,二爷又是个白身,听说你们大房里的三爷都过了秀才,还有些人家专门打听呢。”王夫人听了很不耐烦,想贾琮不过是个庶出之子,哪里能够得着宝玉一星半点?但见送来的姑娘要么家世不好要么为人尖刻,横竖没有顺心的,于是又想起薛宝钗来。往常瞧不起她商门女,如今看着倒也罢了,好歹是挂名的皇商,姑娘又稳重和平,家中有钱又能帮衬几分,倒是上上之选了。正好赶上给探春办嫁妆,贾赦送了三千两银子过来,她从二房账上划了二千两银子,体己里也只出了些药材与绸缎罢了,只把这些嫁妆往王府里送还是简薄太过,若是此事成了,便跟自己妹子说几句,顺手淘澄些银子也罢了。
王夫人打定了主意,也不同以往打发周瑞家的过去,这一次正经坐了车往薛府里来了。彼时薛府里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原来是香菱有孕,薛姨妈连接喜事盈门正叫人摆几桌酒好好热闹。听说王夫人来了,也不好不接待,便带着尤二姐去了花厅见客。王夫人坐了一会儿,见了妹子进来,倒先笑道:“你们这里今日热闹。”又问起薛家小少爷可好?香菱有个几个月云云。薛姨妈一一答了,也笑道:“还没恭喜姨太太,听说三姑娘给了忠顺王府,大奶奶,你下去备份礼叫你姨妈捎给你三妹妹。”尤二姐连忙去了。王夫人见薛姨妈说到得意事,笑得更矜持了些:“今儿怎么不见宝丫头?”薛姨妈闻言,心中警觉起来,说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哪里离得了她……”王夫人忙道:“正是这话,我常常说我们家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能比的宝丫头更能干的,也不知道哪家子将来有福气能娶了她去。”薛姨妈听她说话露骨,显见又是来提婚事,心中不由冷笑,往常那时候倒也罢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轻浮的不知道姓什么,如今这个姐姐连着宝玉都被撵出正房去了,倒还来说这话,呵,已经晚了。虽是不忿,薛姨妈比不得王夫人脾气,只淡淡道:“多谢姨太太挂念,宝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虽说没定下来,倒也有几分准的,出阁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姨太太一杯酒的。”王夫人听了这话,心底一惊,再细细看薛姨妈神色,竟真是给宝钗说定了一般,连忙问道:“不知道是哪家子……”薛姨妈如何能与她说实话,只道:“到底没过了明路,等下了聘再往姨太太处说去。”王夫人却是心急如焚,只笑道:“妹妹如何瞒起我来?宝丫头这样的人品可不能草草定了亲,再说京城里我也知道几家知根知底的……”薛姨妈听这话不顺耳,又见她非要刨根问底,更添了几分警惕,便囫囵着过去。王夫人见左右问不出来只好悻悻而归。
宝钗听说王夫人走了,才从香菱处回了薛姨妈屋中,问了她所来何事,薛姨妈一面笑眯眯哄着孙子一面道:“我瞧着又是想提宝玉的事,便直接说你定了人家,将你姨妈打发走了。”宝钗听了,心里长舒一口气,然后坐下来笑道:“妈如今比着我有决断多了。”薛姨妈叹道:“唉,早些年就不该听你姨妈的,生生耽误了你,幸好你珍大嫂子肯帮一把,我听她上回过来说的话,是等着先头大奶奶满了一年,那冯家就过来提亲。”宝钗听了不由粉面羞红道:“妈可是老糊涂了,哪里能跟女儿说这话。”薛姨妈笑道:“我的儿,你又不是那般怯手怯脚的,这是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那冯紫英原本跟着你哥哥相熟的……”宝钗越发害羞只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薛姨妈掩口笑道:“成了成了,不提也罢,快回来,我还有句话要与你说。”宝钗听说有事忙退回来端坐道:“妈有何嘱咐的?”薛姨妈叹道:“你姨妈的为人我是尽知道的,瞧你三妹妹这会子事你也知道了,她平素如何待你姨妈你也一清二楚,现今也不过这般,我瞧着只是心寒。你没看见她今日追着我问,定是心里有什么盘算。幸好你跟冯家的事连着咱们府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如今还差着日子,我只怕夜长梦多,你自己多留意,凡事小心些。”宝钗听了连忙点头。
王夫人原以为宝钗成了老姑娘,自己再说话十拿九稳,没想到薛家竟是给订了亲。回了府只气得脸色发白,周瑞家的小心翼翼过来道:“姨太太那头儿是怎么了?”王夫人冷笑道:“还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诈我呢?想的好事!宝丫头这些年在咱们府里倒是白混了么?那满园子里谁不知道她给宝玉绣肚兜的事?婆子们个个说的有声有色的,现今像是找了好人家还藏藏掖掖不肯与我说的,我就不信把这话抛出去此事还有成的!”周瑞家的在旁也不敢说什么。王夫人此时事事不如意,心里真正咽不下这口气来,想着薛家一向是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的,如今自己倒贴着过去倒被弄了个没脸,于是便认真筹谋起来,叫了周瑞家的去外头寻些人,只说薛家姑娘跟着贾家少爷一个戴金锁一个戴宝玉,正是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还要把他们一起在园子里同吃同住的事儿一发的散布出去。周瑞家的虽是王夫人心腹,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真做下来,惹出大祸来,只怕自己全家子的命都不够抵的。再说自从跟了王夫人回了旧府来,见她做事愈发悭吝,卸了管家之事,自己的油水也渐薄,再瞧林之孝一家子在荣禧堂那头当差处处得意,心中早做酸了一坛子酒。因此晚上一回家,便是趁着夜黑风高往凤姐儿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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