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谈话,几可谓石破天惊,那在凄寒冬日里也仅仅是一身轻杉的中年文士在那场谈话中断言:大清王朝“殆不出五十年矣!”</div>
“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皇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且要公之言,告万世。”曾甲候一口饮尽杯中酒,竖了竖手指,咂摸着嘴唇。
今日清晨,穿戴整齐后,不知为何,居然心中一累,不想为公,便围炉温酒,为私。
“老师您有大气魄,只是近日受了污障气焰的熏染,改日可到学生‘天放楼’小憩,清心涤气。”
“哼哼,真希望能有污障气焰将本堂熏死,本堂常说要赶紧死掉,免得见到一手撑起来的这些砖粱柱瓦分崩离析,这不是笑话啊!”
儒雅的文士轻轻将斗中酒水倾倒至曾国藩面前酒杯,微笑道:“老师您身份擎天,虽然您喜欢说笑,但是也不能拿这个来说笑啊,生死由天定,不可冀求,乐死之与幸生,相去无几,差不离。况且,老师您还得多为大清朝的子民们想想,有老师您一日,万民可苟延一日,所关甫大,您还无动于衷吗?”
“唉……本堂这是……惠甫啊,你近日里少些走动,有很多人,看你不顺眼呐!哈哈哈……”
“学生知道了,学生所言,石破天惊,完全将大清的至尊地位丢到了夜壶里去,自然有人要收拾学生的……”
“哈哈哈,好,就喜欢你这性子,来来,陪老师再饮一杯!”
二人举杯同饮。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大清得天下确实诛戮太重,是偶然,靠的也是运气嘛,二百多年,差不多也够了,老天已经给了十分丰厚的回报!”
“圣明之君的文治武功,既不能抵消开国时的惨无人道,也不能成为后继者享用不尽的政治老本和天然倚靠,更不足以补偿其统治合法性的严重匮缺,老师,您得早些做好准备!”
“你不用再劝啦!大清的裂纹,是本堂一脚跺裂的,本堂乃一朝极致公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的劝诫,比寿麟要差些!”
“到了本堂这个程度,奔的,不就是后世的一个名声么,希望本堂的所作所为,能给后世跻身朝堂的寒士公卿,树立一座丰碑,动不动三天两头就闹着分而治之瓜分天下背主弃君,这算是个什么事儿,难道你爹不好,也要杀了他么?”
“不过呢,还是要敢于正视现实,你们说的那些,本堂都明白,大清面临着前所未有内外交困的时局和愈演愈烈的严峻形势,本堂作为举足轻重的国家重臣,不能不对大清王朝的结局提前做一番考虑。”
“无论从本堂自身的利害来考虑,还是从所肩负的责任来观察,本堂都不愿意看到亲手拯救的大清王朝走向灭亡。”
“所以本堂督促建造中国第一艘轮船,建立第一所兵工学堂,第一次翻译印刷西方书籍,安排第一批赴美留学生……以后这些事情,会越来越多,你们好好的帮本堂把这些‘箍索’捆紧就行了,助本堂保这大清不碎!至于其他事情,切莫再提起!”
赵烈文赶忙躬身跪地:“学生知晓!”
“本朝乾纲独揽,前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都径达御前,毫无壅蔽。西后临御,果敢威断,这些都是很罕见的啊。”
赵烈文微笑不语。
看到自己这个心腹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对自己于清廷怀抱有的一丝希望不置可否,也不介意,打了个哈哈。
这对主仆的关系,空前绝后。
王朝兴衰和江山社稷长短的话题,既敏感又重大,不说朋党之间,便是亲人甚至夫妻子女之间,也是很少涉及的。尤其像曾国藩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显然更不适宜谈论这种话题。然而,他和赵烈文,不仅反复倾心交谈,而且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即使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毫无关系。如果不是亲密无间,相知很深,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主仆都很幸运。
赵烈文:“中国犹如一艘龙船,静静地停泊在东方海面上,远望华美壮观,内部风雨飘摇。与其说这艘大船是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坏的,不如说它自身早已腐朽不堪,沉没是注定之事。自咸丰皇帝病逝后,清王朝的‘船长’实际就是慈禧太后了,老师作为汉臣领袖,可为‘水手长’,一边修葺船只,一边抵御风浪。但无论如何,学生以为都不会撑得太久,学生斗胆,西后青年丧偶,终日以朝廷为丈夫,女人之躯扛起九鼎之重,靠迷恋物质和醉心权力来填补情感的空虚,这是一种病态,而老师您一介文弱书生,却被时势推上从军之路,对权位心怀恐惧却封侯拜相,处处掣肘,压抑而矛盾,李鸿章得益于老师之提携,看似升官进爵风光无限,其实同样危机四伏,至于其余人等,与老师先前也有过论断,这样的一些人物,注定撑不起大清,老师您也精于气运和运气之说,应当见微知着!”
“清王朝不仅‘大势’已去,而且‘气数’将尽!”
“慧甫你富有洞见,虽然未曾居于庙堂之高,对人的判断却异常准确,只是……有的事情,容本堂好好理理清楚。”
“如今市肆里不仅乞丐成群,妇女裸身无裤可穿,民穷财尽,那年夜里,那个不知天高对厚的武夫窜进了紫禁城,这么一闹腾,恐怕会有异变,然而本堂虽然身处南京,却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等了两年,始终一无所获,看如今时局,想来一些心怀不轨之徒也准备好了,你们,且做好准备,那叫顺寿的便宜看门狗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来被那武夫打死,那人到也厉害,哈哈,不过如此一来,这京城的安危,就得看你们这些人的了,决不可放一个不法之徒进紫禁!”
赵烈文:“学生晓得了,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分剖离析。然而主德隶重,风气未开,若无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随着那无知匹夫的一番闹腾,学生估计,异日之祸,必先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
“罢啦罢啦,本堂只盼早死啊……”
“如捻贼得灭,朝廷中兴,犹为不负剿灭太平天国之功,不然,何足道耶?!还不如早些寿终正寝为好!”</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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