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三十六年。
明皓八十四岁, 林婉音七十八岁。
阿音手里拿着一根红腰带, 颤巍巍地走向明皓,让他拴在腰上:“来来来,快系上, 俗话说, 七十三、八十四, 阎王不收自己去,得避邪呀。”
明皓不以为然地叼着紫砂小茶壶:“去就去吧, 人家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早就活够本儿了, 够本儿了,哈哈!”
阿音不悦地嗔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要是走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才不管呢。你现在不爱惜身子,要是你先走了, 那我还不得天天哭呀。到时候, 这屋子冷冷清清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一听这话, 明皓就乖乖地站了起来, 让她把红腰带给自己拴上。“阿音, 你别怕啊, 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不过我体格好着呢,而且我天天打拳锻炼,不会丢下你的,你放心、放心啊!”
国公爷像哄小孩儿一般哄着老伴,丫鬟们瞧见了都抿着嘴偷笑。
林婉音终于把手上的红腰带送了出去,欢欢喜喜地一笑:“你今年就别过寿了吧,坎儿年过寿不好。”
明皓一向听媳妇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咱们就不大办了,外人不让他们来,就咱们自家过一过吧。我喜欢看孙子们给我磕头,也没几年活头了,磕一年少一年哪。”
阿音有点纠结:“可是你都八十多了呀,就算身子骨还结实,可我怕呀。”
“阿音,求你了。”明皓扯着她的袖子,老小孩儿一般恳求,阿音舍不得在他寿辰的时候委屈他,就答应了。
虽说只是自家人乐一乐,也要选戏班子,定席面,得把在外做官的两个孙子叫回来,还要给重孙子们准备礼物,阿音也着实地忙活了几日。皇上和皇后非要来凑热闹,没法子,自家的姑娘和姑爷,瞧不见也是想,来就来吧。
寿诞过后,阿音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进来十来个丫鬟伺候着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
人老子,发髻不必太复杂,梳头丫鬟很快就给主母梳好了她喜欢的发式,让她照着镜子瞧瞧。
阿音先抬眸看了看发髻,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天哪!”她凑到铜镜前细瞧,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是伸手摸了摸,发现没能擦掉,顿时就傻眼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这样啊……快,快找个面纱来。”阿音急的直跺脚。
丫鬟们不明所以,赶忙跑去找来一个面纱,就见公主急匆匆地给自己戴上,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公主,用早膳吧。章医正来了,国公爷先用了早膳,跟他下棋去了,说让公主用完早膳之后,去前厅给他瞧着下棋,别被外人坑了。”丫鬟说道。
明皓的棋艺不佳,却又特别喜欢下棋,尤其是对付水平比自己稍微高一些章越泽,只要有阿音在旁边指点,还是能贏上几回的。
此刻,林婉音哪还有心思帮他下棋,连饭都不吃了,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几圈,气哼哼说道:“搬一套新被褥,去湖心汀的抱厦里,把我平时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以后我就去那住,不回来了。”
这一下,丫鬟们都懵了,却又不敢问为什么,只能照办。
明皓下完棋回到后宅,就发现卧房里有点不对头,好多阿音的东西不见了,人也不在屋里,就问看门的小丫鬟怎么回事。
“回国公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起来,公主好像挺生气的,让搬着她的东西去湖心汀的抱厦住,说不回来了。早膳也没吃,现在可能已经在抱厦了吧。”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
明皓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报我?这都快晌午了,还没吃饭呢,这还得了?如今一把老骨头了,又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禁得住折腾,这是耍的哪门子公主脾气呀。”
他心里急,走路就迈的步子大,可是上了年纪腿脚没那么利索,走的跌跌撞撞的。到了湖边,就招手叫靠在湖心汀上的小船:“快过来,送我过去。”
执桨的小厮十分为难地说道:“国公爷,公主不让小的离开这里,小的不敢走啊。”
这片湖是在李勉旭登基以后,把国公府后面的两座官员府邸征集过来,作为送给丈母娘的寿礼,把国公府的后花园扩大了一倍。这个湖面积不小,中央的湖心汀只有划着船才能到。
明皓气的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你是活腻了吧。公主离得开我吗?让她自己在那住着算怎么回事,快给老子划过来,不然老子踢死你。”
正在后花园空地上练剑的明湛听到太爷爷大呼小叫的声音,好奇地走了过来:“太爷爷,出什么事了?”
没等明皓回答,林婉音已经走出了抱厦,脸上戴着白纱,站在台阶上说道:“不许你过来,你别吓唬小六子,我就是不许他把船划走。”
明皓跟小厮说话气势很足,一见阿音就怂了。柔声哄道:“阿音哪,你怎么了,干嘛不吃早饭啊。你脸怎么了,咋还蒙个丝巾呢?”
一提这事,阿音更难过了,声音都哽咽了:“不要你管,你快回去吧,反正我是不回去住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说完话,她就转身进屋,不肯再看明皓一眼。明皓急的也不管什么湖不湖了,抬腿就往水里走,嘴里委屈地嘟囔着:“不就是过个寿么,你不乐意就说呀,我就不过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又罚我,我……”
明湛赶忙扔了宝剑,一把抱住他:“太爷爷,水凉,您不能下水呀。”
明皓委屈哒哒地说道:“她又不给我船,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游过去呗,要不你去给我找条船来吧。”
“太爷爷,您这个岁数,不能游湖了。这样吧,您先等一等,我过去问问,看太奶奶究竟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我觉得应该不是为了过寿,昨天她还好好的。”
明皓连忙点头:“好,这个法子好,你快去问问,看我哪惹着她了。你跟她说,我改,我肯定改。”
湖面上有平时练功用的梅花桩,虽是相隔较远,但对于自幼勤学苦练的明湛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他纵身跃起,轻点梅花桩,连续几个飞跃,就到了湖心汀的抱厦门口。
阿音听到动静,往外一瞧,见到自己最喜欢的重孙,轻轻叹了口气。
“太奶奶,太爷爷又犯什么错,惹您生气啦?您跟我说呀,我去帮您教训他。”明湛进门,嬉皮笑脸的扶着太奶奶肩膀,逗她开心。
阿音又叹了口气,郁闷的说道:“他没惹我生气,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明湛觉着,太奶奶的心事肯定跟这面纱有关,就趁她不备一把揭了下来,嘿嘿笑道:“让我瞧瞧,太奶奶是不是越来越好看,觉得太爷爷配不上,所以不想给他看了?”
面纱落下,阿音又一次看到了铜镜里面的老人斑,就在鬓角处,特别明显的一块,像一朵黑色的梅花。
“臭小子,你也想看太奶奶的笑话是不是?你看,你看见了吧,好大的一块老人斑,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人了。”阿音气的撅起了嘴。
明湛一向聪明,垂眸一想就有了对策:“太奶奶,原来您就是因为老人斑呀,您要不说,我还以为是故意贴上去的鬓花呢。”
“鬓花,什么鬓花?”阿音从没听说过还有鬓花这种东西。
明湛笑道:“您不知道吗?最近我看家里的小丫鬟们,有好几个都贴过鬓花了,我奶奶也贴过。听说,这是刚刚兴起来的一种首饰。”
阿音一听就笑了:“哎呀,还有这种东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太好啦,这样就可以挡住了,不过……”
阿音刚刚绽开的容颜又黯淡下去:“不过我还是不能跟你爷爷住一起呀,万一晚上睡觉的时候鬓花掉了,那不就被他瞧见了。”
明湛忍俊不禁:“太奶奶,太爷爷都八十多啦,眼睛早就花了。前些日子看信,斗大的字,他都看不出来,还是让我给他念的呢。您脸上这么一小块斑,他怎么可能瞧得见呢?”
“真的啊?那就太好了,我就担心,他要是瞧见了,那我这么多年在他心里留下的好样貌就毁了。我可不能让他看见我丑丑的模样,我要一直美美的,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
公主娇气又爱美,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明湛也只是简单的笑了笑,没往心里去,走出抱厦,在水边采了一朵蘋花帮阿音插在了鬓角边,让她照着镜子瞧瞧。
“嗯,真不错,还真挡住了。只不过这花离开头发,挡在了脸上,感觉有点儿别扭。”
明湛赶忙哄道:“不别扭,太奶奶,现在人家都这么带花儿的。这湖心汀太冷了,您看这冷风吹的多难受啊,快回上房中去吧。这样,咱们不告诉太爷爷这事儿,就说……前两天他忘了喂您的公主兔,罚他帮您捧兔子,怎么样?”
林婉音扑哧一笑,抬手爱怜的摸摸曾孙的头:“你小子这机灵劲儿是从哪儿来的?真是一点儿都不随你太爷爷,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太奶奶,这还用说嘛,我当然是随您呀,所以我才从小这么有出息嘛!”
祖孙二人都大笑起来,明湛摸了摸趴在桌子上乖乖晒太阳的公主兔,离开抱厦,乘着小船儿到了岸边。
明皓站在湖边,早就盼的两眼欲穿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赶忙迎上去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爷爷,其实没多大事儿,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怕您瞧见,影响她在您心目中的美人儿印象。”
明皓一听就乐了,自豪的挺了挺胸膛:“你太奶奶呀,就是太在乎我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么可能嫌弃她呢,嘿嘿!”
他一笑,明湛也跟着笑,接着说道:“就算您不嫌弃她,可她自个儿在乎呀。所以呀,我就跟她说,您的眼睛早就花了,根本就看不清,而且最近流行鬓花的装扮,让她在鬓角上别一朵鲜花,就可以挡住那块斑了,您可千万不要戳穿这件事儿的真相啊。要不然,太奶奶又不肯跟您一块住了。”
明皓赶忙点头:“好好,我记住了。其实啊,我确实眼花了,根本就看不清。她就是太娇气,被我宠坏了,娇气了一辈子,老了也不肯改。”
明皓这话,虽然有略微责备的意思,可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疼爱和自豪。明湛知道两位老祖宗感情好,纵使互相埋怨,心里也是带着爱意的。
“我刚才跟太奶奶说好了,就说是因为前两天您忘了给它喂兔子,她才生气的。罚您天天帮她抱着公主兔,可千万别说漏嘴啊,快上船去接我太奶奶吧。”明湛笑呵呵的扶着明皓上船,见小船稳稳的划开了,少年转身就跑。
后花园中有两个婆子,正在修剪灌木,他便停住脚步,命令道:“你们两个快摘两朵花,别在耳朵边上,最近这十来天都要这么别着,听到没?”
两个婆子傻愣愣的互望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新规矩,就老实巴交的说道:“少爷呀,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随便摘后花园的花。”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是本少爷让你们摘的。最近这些天都要摘花戴在鬓角边,听到没?”
“是。”婆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既然少爷如此认真的吩咐了,她们就只能照做。
明湛接着往前跑,没走多远,就瞧见奶奶正带着两个小丫鬟在赏花。
他跑过去摘了一朵紫薇花,别在奶奶的鬓角上,还精心地调整了一个好看的位置。
周思齐不明所以,纳闷的问道:“你不是在后园练武吗?怎么跑来给我摘花呢?”
“奶奶,您不知道。我太奶奶呀,不肯在上房住了,自己搬着东西跑去湖心亭的抱厦,把太爷爷快急死了。”
“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呀?”
“您听我说呀,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她觉得太丑了,不想让人瞧见,就自己躲起来了。我跟她说呀,如今就流行这种鬓花的装饰,府上好多人都开始戴呢,这朵花您千万别摘啊,一会儿太奶奶从这儿过,肯定会看您一眼,您一定要让她瞧见。”
周思齐呵呵一笑,自己的婆婆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可就是太要求完美了,人老了哪有不长老人斑的呢。不过她倒是乐意成全老人家爱美的心思,赶忙吩咐身旁的两个丫鬟,也去采花戴在鬓角。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两个小丫鬟扶着阿音,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明皓手心儿里捧着那只娇小的公主兔,跟在一旁。
阿音瞧见周思齐在那,就站住脚步,瞪圆了眼,细细的望了望,果然看到了她的鬓花。便咧着小嘴笑了,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
明皓扭头看到了爱妻嘴角的笑意,心情豁然开朗,抬手轻抚小兔子柔软的白毛,心中自语:表面上你比我精明多了,其实啊,你最傻了。居然担心我嫌你丑,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你一直就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兔,宠着护着,生怕你有半点不高兴。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包括你脸上的老人斑。
熙宁五年。
明皓九十岁了,阿音八十四岁。
“阿音哪,再过了今年,咱们俩的坎儿年就都过了。以后也就遇不上什么坎儿了,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得活成一对老妖精啊?哈哈哈……”明皓的牙都快掉没了,说起话来嘴角漏风,阿音一听就想笑。
“别说那不正经的啦,还是说点儿正事儿吧,咱们俩的棺椁寿衣准备好了没有啊?别哪天突然出点儿事,光着身子走。”林婉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快要吃不消了,这一个春天连着病了好几回,一直就没怎么出门,直到五月天气晴暖了,才敢到后花园中走一走。
明皓拉起老伴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放心吧,都预备好了。原本大义给咱们准备了两口杉木棺,我不同意。这活着的时候,咱们就在同一间屋子里住,死了以后怎么能分开住两间房呢?后来呀,咱们闺女听说我对寿材不满意,就跟皇上说了。这不,外孙专门派人给咱们打了一口金丝楠木的大寿材,两个人住刚刚好!”
阿音点点头,如今自己已经操不了心、费不了力了,好在儿女们都有出息,万事都考虑的周全。“明皓,我现在越来越想念咱们在明水湾的时候,百年之后,咱们就葬在那里吧,山清水秀,悬泉飞瀑,那里是我开始喜欢上你的地方,我想回去守着那儿。”
“好,咱们就回明水湾,想起当年,我总觉得愧对你,也没能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也没穿过新郎新娘的吉服,你就这么跟着我过了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委屈啊?”
阿音一笑:“是有点委屈,不过这一辈子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原谅你吧。其实我有个想法,倒不如咱们百年之后不要穿寿衣了,就穿新郎新娘的吉服吧,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嫁衣,虽然你给我挣了个诰命回来,穿上了凤冠霞帔,可那终究不是大红的嫁衣呀!”
明皓马上点头:“好,我让他们准备好嫁衣,咱们百年之后就穿这个下葬。金丝楠木不腐不裂,也不生虫子,咱们到了地底下永远都过新婚的日子。”
阿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若真是这么办,还不让人笑话了去?”
“管他呢,老子乐意穿什么穿什么,谁也管不着。”
阿音不再跟他争辩,看着后花园中繁花似锦,脑子里想的都是年轻的时候,在明水湾的一幕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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