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道:“意思是说,当时宋国除了砀山等几座城邑外,其余地方的民众皆同意变革制度,暂停你的询政院大尹之位,要求你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是叛乱。各个城邑确确实实于那之前举行过民众的集会,基本上一致通过。”
“所以从那一刻起,你违背了万民之意,拒不投降,是为大罪。”
“其二,你在封地滥杀无辜。”
皇父钺翎冷笑道:“就算第一条我有罪,被你们设计陷害,就算什么国人暴动是自然赋予民众之权,那第二条我有何罪?”
“我这询政院大尹,不是宋公授予的,而是君子院推选的。在接到那封信之前,我依旧是询政院大尹,我杀一些细作,有何错?”
门客反问道:“那些所谓的细作,你经过审判了吗?再者,宋国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允许民众相信墨家之义?哪一条规定了民众不可以成为墨者?你以他们是墨者的理由处死他们,这就是违背了大宪,而且是杀人,杀人者死,你为什么会没有罪呢?”
皇父钺翎大骂道:“等你们攻城的时候,那些人必要让成为细作,难道就只准你打我,却不准我反击?”
门客点点头,郑重道:“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不只是对你,将来对天下诸侯都会这样。只准我们打你,不准你们打我,你早点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沦为今日的下场。”
这番仿佛市井流氓一样的话,让皇父钺翎气极反笑道:“笑话,真真笑话。宋弱国也,诸侯多强,秦魏之法,君言即法,他们可不认你们的法,你们泗上的规矩凭什么管到别国?”
门客道:“因为……泗上不是一个诸侯国呀。泗上只是将来天下政府的寓居之地,当然不认那些不合于将来天下规矩的制度了。泗上的法令和道义,是将来天下的法令和道义,只不过暂时无力管到别处而已。”
“至于说惟害无罪,我们墨家可是整日批判各国诸侯之不义……这已经告诉他们这么做不义了,刊行成书,播于天下,可他们不但不听,反而继续不义,那不就是有罪吗?”
皇父钺翎闻言高声喝骂道:“乱世之贼!乱世之贼!天子尚在,你们凭什么敢称天下?”
门客大笑道:“天子算个屁?他又不肯退位交权于民,我们只好自己动手赶走他了。那你说这事怪谁?他若早日交权于民,不但无罪,反倒要被尊重为有利天下,说不定邀请他入询政院做做以酬其利民之心。他若交权,天下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所以罪责在他。”
“你继续痛骂,巨子说了,你们这样人的痛骂,那就是历史的车轮碾过那些挡车的蝼蚁的噼啪声,若无痛骂,反倒少了些风景。”
门客说罢这些,起身欲走,临走时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不要寻死。你要是早日死了还好,如今死了,那必然是畏罪自杀之名。留着你的命和今日的口舌吧,过些日子会有个审判的,一如当年晋侯会盟审卫侯般,到时候你大可申辩,留着你这些话到审判现场再说吧。”
皇父钺翎闻言狂躁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羞辱我。我之姓,源于商契;我之氏,源于戴公。吾家世代大夫,岂能被一群贱民审判?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
门客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骂道:“无能而死,有罪而死,却非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你自己是天下旧制的守护者?你以为你是为了大义而死?骗自己骗的自己都信了?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怎么不曾听你谈什么忠君尊卑有序之言?”
“明明是为了私利,无能失败,便要给自己找个听起来赴义的理由。赴义……这二字,你配吗?”
“我墨家的义,反旧规矩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没见你之前出兵攻泗上呢?不但不攻,之前也曾多次在众人面前说什么利民之义云云。”
“今日喊着赴义舍身,不过是因为失败了,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于是要给自己寻一个好听些的理由,多廉价啊,嘴巴一张就成了舍生取义的义士。”
“还有和你一起被俘的那些贵族,之前墨家做什么说什么,也不见他们反对,一说要收回他们的封地分与民众,立刻就反对以为这违背了天下大义,要舍身取义。”
“你们所谓的义,你们自己信吗?”
这句话让皇父钺翎无法反驳,句句诛心,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他噎住半晌,嘲讽道:“难不成墨家就不是为了利?民众跟随你们就不是为了利?”
门客抚掌大笑道:“没错,是啊,我们从没有不承认啊。义即利也,大义就是大多数人有利。我们的义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反倒是你,你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那些旧规矩,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吗?你敢说少数人得利多数人穷困欲死那就是大义吗?”
“你们不敢啊,只敢把这些利用礼用规矩隐藏起来,从不敢承认你们的义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就是为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然后再把这些利用什么礼法规矩弄成不明所以的义,骗那些不能得利的人为了你们的利去死。”
门客说完这些,又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皇父钺翎看着手中的木勺子呆呆出神,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衣衫都被人当众扒下来露出了里面所隐藏的一切。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数日,不断地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用他所听过的最为恶毒的、讽刺的语言,羞辱着他的骄傲和消磨着最后一丁点欺骗自己这是为大义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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