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也哈哈大笑道:“子墨子言,惟害无罪,犯禁方为罪。正确的仁义勇智的评断基础出来之前,便是犯了错,那也不过是局限之下无可奈何之举。”
“如我墨家之索卢参,入墨之前,狡诈无双,傲贵而不忍下,诈贵以济穷贫。但是随着墨家道义的发展,他终于知道到底做什么才算是利天下之举。”
“在墨家的道义总结出来之前,他可能也怀着对旧世不公的愤恨,想要改变,却找不到出路。此谓之局限性。”
“将来若墨家之义行于天下,评价你,能够在你做的那些墨家认为并不有利于天下的事上,加上一句历史的局限性,那便是极好的夸赞了。”
吴起听着这番话,面露微笑,点头道:“愿是如此。能得墨家的夸赞,却不容易。”
“当年文侯问于李悝我何人也。李悝回文侯,说我吴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及也。你所谓的这个局限性,便是然之意?”
“若那些事成,便说我吴起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之事,然也做了许多害天下之事?”
适摇头笑道:“是……然,因为历史的局限性,做了许多害天下的事。”
吴起大喜道:“这便有了些意思。如李悝当年论政,言:雕文刻镂,害农事者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女工伤,则寒之原也。饥寒并至,而能不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饰美以相矜,而能无淫佚者,未尝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则国贫民侈。”
“我观泗上之政,民益丰足,饥苦少见,我曾以为李悝的这番话,是对的。那么以您来看,这些话的局限性在哪哪?”
李悝的这番话,算是魏国变法的“主义”,这是正常历史线上影响秦国变法内容的根基,毕竟商鞅曾经做过公叔痤的中庶子,思想受到了李悝的影响极大。
这番话就是说,人民饥饿的根源,是因为兴土木;人民寒冷无衣的根源,是因为都去纺丝绸得利而不去织布。而这些又是导致国家贫困的根源,所以要禁技巧,只让国人男耕女织小农经营。
吴起不解的就是他觉得李悝的这番话有道理,可是在泗上看到的事实又觉得墨家根本不是实行这种政策,但是泗上的富足又远胜魏国变法最深的西河,他想要知道其中的根源。
适想了想这番话,郑重道:“因为劳作创造财富。雕文刻镂,是因为世卿贵族无偿地占用了民众的劳动;锦绣纂组,是因为麻布贵族不买,而能买得起麻布和锦绣的只有贵族,所以民众自然锦绣纂组。究其根源,是因为世卿贵族掠夺了民众的劳动。”
“这就如同,刺人而杀之,季充君认为杀人的是兵器,他只是看到了表面。而墨家则认为,杀人的是人。”
“人人求利,若世卿贵族不做蠹虫,那么若是雕文刻镂所得金钱,胜余耕种,证明粮食丰足,人们求利便去做。若是雕文刻镂所得金钱,远不足于耕种,若无强制,岂有人去做?”
“根源不解,却去改变表象。时代转变,铁器牛耕已兴,却用世卿贵族时候的亩产去考虑政策,这不正是楚人渡江落剑而刻舟之事吗?此季充君之一谬也。”
“再如泗上,粮价日贱,农人思变业。做锦绣,数倍其利。缘何?因为粮食日足。”
“故子墨子言: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
“世卿已常饱,故而求美;君侯已常暖,故而求丽;王公已常安,故而求乐。这没有错。”
“错的是,天下人口千万,缘何常饱、常暖、常安之人才那么少?这是根源,解决了这个问题,能够使的天下人求美、求丽、求乐,此方为利天下。”
“子墨子自苦以极,是因为世人不饱,故恶求美;世人不暖,故恶求丽;世人不安,故恶求乐。”
“却从不认为,求美、求丽、求乐是错。他只是认为天下只有少数人可以求美丽乐是错。”
“不去解决天下少数人能求美、求乐、求丽,却寄希望于天下人不饱以求饱、不暖以求暖、不安以求安,此为季充君之二缪也。”
“先质而后文,需求有层次,物质满足是追求更高满足的基础,此为天志,不可违背,顺之无误。是质而后文,还是不质求质、非天下文?此番言论,请公细思。”
吴起念叨着先质而后文这几个字,猛然道:“卜子曾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孔子曰:起予者商也。”
“如此看来,先质后文,绘事后素。竟如《系辞下》之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适不置可否,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想要回答就必须谈礼后乎,到底后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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