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村社相聚之后,桑生家中生出了许多变化。桑生没疯,当村社的人都不认为他疯时,他再疯也没了必要。
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但日子和以前又不一样。
吃喝劳作,还是那样。乡里之间,却大不同。
连带着孩子,也被村社的孩子嘲笑,很少和他的孩子玩。孩子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罪不及家人的道理,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之下,开着伤刺人心的玩笑,逐渐疏远。
孩子昨晚上又被欺负了,哭着回来说起了桑生做的不对,质问桑生如果当时不那么做,何至于这个样子?别人家帮着磨粉,也赚了一些钱了,前些日子还吃了一顿麦粉的饼,自己家却只能吃粟米。
桑生气急便打了孩子,却也知道孩子哪里能明白那么多。
一早晨,孩子肿着脸在那哭,桑生这样偌大的男人竟也坐在那落了泪,这些日子村社里人的冷落,化为无尽的委屈。
他只觉得自己在村社已经臭不可闻,偏偏回到家中,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儿子竟然也这样说自己,一时间再也忍不住。
看着被打肿了脸的孩子,看这这些日子沉闷地仿佛要死一般的桑生,孩子的母亲骂道:“怪上你爹了?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过上好日子?他做错什么了?他做的事,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说什么?若当时真的做成了,家中的肉你不吃?哭!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缝上!”
孩子被骂了一顿,扁着嘴不敢出声,只能捂着脸无声落泪。
好半天,孩子抽噎道:“别人说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哪里有在外面错了在家里就对的事?那我杀人抢劫,便是在家中对?人家墨者说要同义,总要有个相同的对错……”
当妈的一听孩子竟然还顶嘴,拿起木棍就过去吓唬了一通,孩子这才真的闭了嘴不说话。
女人走到桑生身前,安慰道:“你也不要这样。村社的人就要迁走了,走了后就好了。谁又知道呢?今天适要来,我去求求他,求他不要让村社的人多说这些事给后迁来的人听。总归我没有错。”
“我虽是不如那些墨者懂道理,却也知道夫妇一心的道理。既是跟着你,便是再坏的日子也跟下去就是。”
“适那日不是说了吗?总要在爱你的爱,和爱好日子的爱之间选一个,天下没有两美的事。我选啦,就跟着你。等村社的人迁走,咱们好好过。”
“至少,墨者可是教会了你种宿麦,教会了你用磨盘,那磨盘他们总不能拉走。将来等新迁来的人一到,你也是种田的好手,只要那些人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女人劝过了桑生,又叫来了孩子,揉了揉孩子肿起的脸道:“以后啊,没有孩子会再那么说你了,以后的孩子都会和你一起玩。不准再说你爹了。听到没?墨者说的那些同义啊,不可能的,哪有天底下都定下的对错呢?你便是杀了人,我也要藏起你,才不会像那些墨者说的一样当儿子的杀了人,做父亲的要把儿子交出去……”
一句句劝过之后,女人心意已定,整理了一番乱蓬蓬的头发,从家里找出了一罐粟米。
她上次已经哭过了,这一次便不再哭。
而是要端着这罐粟米去感谢,感谢墨者教会他们种宿麦,教会用磨盘,教会鱼篓捕鱼,教会连枷磙子。
用不记恨的感谢,去求适。
她知道,哭是没用的,那就大大方方做个别样的女人,只求墨者为后来人隐去桑生的故事,让桑生在村社的新人中,不但还是那个爱干活有力气的桑生,更是那个懂得种宿麦做鱼篓推磨盘的桑生。
…………
隐去了名字和墨者身份的公造冶领着六指,还有骆滑厘三人一组,在沛地已经转了许久,冷眼看着。
骆滑厘正在那发牢骚,不是发吃苦的牢骚,在他成为墨者后这种牢骚便不发了。
他在发不能快意杀人来除恶的牢骚。
“当年我在乡里的时候,但凡有勇者我就去挑战。那时候我做的不对。但若是有横行乡里的,我也会持剑杀之。先生说要行义,怎么就不能杀那些人?”
骆滑厘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想杀人的怒气,这里远离商丘,又是三不管之地,风俗古怪。
乡老、大族,把持着对祝融的祭祀,每年都要叫人献上财物,说是祭祀,实则乡老、大族便私分掉。
每年得钱甚多,那些乡间之人又笃信,早已形成习惯。
骆滑厘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极多,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这里祭祀祝融,虽然名字不同,可在骆滑厘看来与晋地西秦祭祀河伯是一样的。
黄河有河伯,晋地多祭河伯,也是和这里一样的敛财办法。
原本只是在晋地的习俗,慢慢沿着黄河传到上下游,秦灵公时代,更是组织了秦国第一次大规模的河伯娶妻活动。
秦灵公差点将自己的女儿作为河伯妇沉入河底,从那之后原本只是晋地的习俗也在秦国开始扎根。
民间祭祀多有巫祝、乡老、地方大族把持。
娶妻是假,敛财是真。
骆滑厘既见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的东西,心中第一次对墨者的身份有些不满……若当初不是墨者的时候,自己提三尺剑,早将这些借机敛财之人诛杀,逃亡天下,何至于现在还不准动手?
他心想:商量,商量,这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既是恶人,又是弊端,杀了不就大利天下吗?这还有什么要商量的?适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凡事要墨者相商的提议可真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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