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以来,我对九爷的腿伤不无担心,可是又见不到他的人。几次问起,佳丽和丫鬟们都只说九爷是被老爷传唤回周府里去,说是有京城的贵客来访。
又过了几日,我的痘疹尽发而出,破浆时有庄老汉驾轻就熟般为我涂药。我那几日几乎羞于见人,墨绿的药渣敷满脸,如小鬼一般。闲谈时,庄老汉说起,“这芨芨草呀,本是牛吃的,却最是去热毒,治疗痘疹疗效最好。可惜这芨芨草在兴州只有在绝壁断崖光秃的缝隙里生长。因为难采难得,很少有人舍命去采药。便是去采,有些眼拙之人,也常把芨芨草和狗尾针草弄混,反是害了人命。所以呀,九爷不放心,一定要为小夫人亲力亲为呢。”听他道出原委,我的心里一阵热潮翻涌,难怪他要亲自历险爬去山崖为我采药,难怪他会摔得遍体鳞伤。
十余日后,我的痘疹破浆结痂,日日提心吊胆中,我终于有一日对着镜子,照见了自己清瘦的容貌。我乍看去,险些不认得镜中的女子是何人,她一脸憔悴,蛾眉深颦,面颊枯瘦如一朵凋零的花,仿佛指尖轻轻一触就会从枝头坠落一般。只是皮肤那痘疹结痂出仍能看出一片淡淡的潮红,更似胭脂痕一抹,肌肤却是纸白一般,毫无血色。我不禁捂住面颊,只剩一双眸暗淡没了光泽,灰蒙蒙的满是迷茫。所幸,痘疹没有落下深深的痘坑痕迹,只是皮肤上清浅的一层红,和了胭脂淡染的颜色,我唇角一抿,露出些暗暗的喜色。
我淡匀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梳笼了发帘剪出一层齐齐的刘海,遮挡了额头细碎的暗红瘢痕。手中螺子黛扫了眉梢,再抿上一层唇红,除去了面容清癯,却依旧是昔日娇美的容貌。心下一宽,暗自喜悦,深深揪紧的一颗心也渐渐松弛。
我吩咐墨玉为我更衣,她问:“八奶奶是要穿哪件衫子呢?”
人逢喜事,神清气爽,我思忖片刻说:“便是那件杏子红的单衫,喜鹊登梅裙门的月华裙吧。”
金步摇细碎的璎珞轻轻作响,两朵娇艳的菊花簪去鬓角,我对镜精心装扮,起身揽衣自顾,那飘逸的裙裾下轻抖的绣鞋上的一对儿粉红色绒线球窸窣可爱,风吹起裙摆飘飘摇摇如水面的花朵。
明媚的阳光透过梅花纹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泽。身体虚弱,我却想出门去着着日光,更去候着他归来。只想他一见我如今完好如初的模样,让他安心,或是也同我一般的喜悦吧。
门外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九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痘疹已消了,精神也是大好的了。”
我扶扶鬓角的菊花,揽了裙襟向外迎去,自然含着几分矜持,碎步迎出门,婷婷袅袅莲步翩跹,裙摆兜风带起,如花绽开。
我低头出门,才欲笑盈盈含笑地立在他面前,让他一睹我如今安好无缺的容貌。忽一抬头,眼前人却行至了廊下石阶处。彼此立了都是一愕,行在前面的竟然是致深,他身后随了九爷怀铄。
致深一身家常的赭石色亮丝摹本锻袍子,腰系鹅黄色丝绦,负个手,微扬下颌,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深锁的浓眉,一双深邃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打量我,眸光里夹杂了些倦怠的血丝,下颌露出青青的胡茬,透出几分疲惫,他渐渐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对我说:“澜儿,你瘦了。”
我始料未及他突然而至,一时未免有些心慌意乱,忙敛住心绪,扮出一抹笑意轻服一礼道,“爷如何亲自来了?”
不知是失望,是惊喜,是心慌,我却不敢看她,便立在那里沉寂了片刻,我垂了眸不语,才忽觉尴尬。
“大哥,屋里请。”九爷怀铄打破僵局。
我忽然觉得一丝不祥,周怀铭如何的心细如丝又多疑,不要让他看出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觉眼前情形那么的辛酸。生离死别之际,生死关头陪我从鬼门关、奈何桥一路走来的竟然是他的兄弟。如今他兴冲冲前来,满眼惊喜,而我此刻却心事寥落。当初劝他离开我,本也是我的主张;如今死我而复生,重逢时,我如何见他没有半点欣喜?
九爷望向我,唇角勾出一抹淡然的笑意,似是在重复那日的话:“怀铄的眼,洞若观火。”是了,似曾相识的笑意,那日他在我身后警示:“大哥一片挚诚真心,不容亵渎利用。”
须臾间,我惊醒,此刻不是率性的时候,我被六姨太玉珑逼到如此地步,又是险些送命,我同慧巧和三姨太的结盟抗敌,我如何能在此时自乱了阵脚?只是,还是不由得一阵心酸无奈,垂着眸,我鼻头一酸,泪水倏然而落,滴滴答答的几滴,落在眼前的青砖地上。
致深本是在九爷怀铄的迎让下进屋,却见我孤零零在一旁黯然神伤的样子,单薄的衣衫,娇艳凄美,顿生了怜意一般,放柔了声音停步在我身边问:“怎么反是哭了?”
我赌气般侧过头去,不去理他。他反是呵呵笑了,仿佛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轻轻拉起我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问:“怎么手如此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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