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潇是皇族嫡脉,除了父亲外,往上数的历代祖先都是皇帝,灵位自是供奉在皇宫里的奉先殿。勇毅亲王府也没建祠堂,只在园中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建了一座思泽堂,里面就在最上头供着先勇毅亲王的灵位,再往下一层的左侧放着已故王妃皇甫王氏的牌位。
皇甫潇带着无双先给父王的灵位上香磕头,然后给王氏上了香。无双对着王氏的牌位福了一福,连声“姐姐”也没叫。无双本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但是这上面却把足了分寸。都是原配嫡妃的身份,只是分了个先后,她若叫出一声“姐姐”,只怕就能被人编派出在王氏面前执了妾礼。以她公主之尊,在王氏面前行了平礼,已经足矣。
两人回去换下大礼服,穿上新衣袍,仍是华服盛装,相伴来到萱草堂。天色已过午时,老王妃却并没觉得迟,只欢喜地坐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皇甫潇和无双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老王妃磕了头。然后皇甫潇起身,无双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跪下,大丫鬟翠珠用托盘端来一杯茶,她端起来,送到老王妃面前,清脆的声音说道:“媳妇给母妃敬茶。”
老王妃开心地说:“好孩子,起来吧。”端起茶来饮了一口。一旁的宋妈妈递给她一个紫檀木雕花首饰匣,她拿过来送给无双,一脸慈爱地说:“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那无双殿是请了燕京城里顶好的匠作班子来侍弄的,便是皇宫里有修缮的营生,也是用的他们。若是觉着哪里不合心意,你只管叫人去说,重新叫了工匠来弄。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不必忍着,只管让他们弄了来。无双殿有小厨房,若是咱们这儿的菜不合你的口味,就让采买去寻你喜欢的东西。总之别亏了自己的身子,好好将养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好。”
无双接过首饰匣,红着脸直点头:“母妃说的话,儿媳都记着了。”
“好好。”老王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转头对儿子说,“你们折腾了一上午,也累了吧,就在这儿陪我用午膳吧。”
皇甫潇笑道:“自当陪着母妃。”
去到花厅,饭已摆好,无双琢磨着是不是要侍候婆婆用膳,便扶着老王妃坐下,自己就在她旁边站着。
老王妃却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笑眯眯地说:“咱们家不用媳妇立这些个规矩,一家子好好坐在一块儿用膳才好。我就喜欢人多热闹,光我一人用着也没什么趣味,有儿子儿媳陪着,倒用得香些。”
皇甫潇微笑着坐到老王妃的另一边:“母妃一向宽厚慈善,王妃就听母妃的吧,平日里多来陪陪母妃,也不必用那些规矩拘着。”
“是啊。”老王妃看着媳妇,越瞧越觉得她是宜男之相,心里更加甜滋滋的,只等着抱孙子了。
无双自然不会坚持要立规矩,不过还是给婆婆布了两筷子菜,尽尽做媳妇的本分,这才坐下来相陪。
老王妃用的菜都是软和清淡的,适合老人的脾胃,她怕无双用不惯,正在吩咐再做些菜来,却见无双吃得津津有味,便觉得心下欢喜。她已经听人说了几个月了,公主虽然尊贵,却并不娇惯,也不挑剔,最好侍候。这个儿媳妇虽然也不是她挑中的,但是有不少人都说跟她的性子很像,这让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今天宋妈妈拿了喜帕回来说,王爷对王妃体贴得很,让她高兴得很。她跟别家做母亲的不同,不会看不得儿子与儿媳和睦恩爱,反会觉得高兴,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用了膳,老王妃知道儿媳妇还要回去见儿子的那些女人,让她们敬茶,便不再留他们,笑眯眯地说:“行了,你们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儿子的女人们对她都很恭敬,她自然不会特别不待见谁,至于怎么跟儿子的那些侧妃、夫人、孺人相处,是正妃的事,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皇甫潇和无双给老王妃行了礼,便出了萱草堂。
皇甫潇温和地说:“我要去外书房议事,有事就叫人去找我。晚膳还是我们陪母妃一起用吧。”
“好。”无双笑着点头,目送着他大步离去,这才乘着小轿回无双殿。
赵妈妈迎上来,与乌兰、珠兰侍候着她换了一身正红色的衣裙,再把头发打散,坐着喝了一盏茶,这才重新梳了凌云髻,戴上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带着八个大丫鬟去了正殿。
等在偏殿的侧妃、夫人、孺人这才按着位分高低和进门的先后依次进入正殿,一起跪下磕头:“妾身给王妃请安。”
无双淡淡地道:“都起来吧,赐座。”
本来在敬茶前是不应赐座的,不过无双打眼一瞧,底下一共有九个女人跪着,便知连那个身怀有孕的陈氏也来了,论资排辈,她是最后一位敬茶的,久站之下若是闹个什么意外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全部赐座。
杨氏她们都谢了座,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签着坐下。
赵妈妈便上前道:“王妃娘娘,是否现在让各位主子给娘娘敬茶?”
“嗯。”无双神色平淡,声调平和,“开始吧。”
身着桃红衣裙的杨氏率先起身上前,茉莉端着茶送上。杨氏跪下,捧着茶盏道:“妾身侧妃杨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端起来沾了沾唇,然后从赵妈妈手里接过一支镶红宝赤金簪递过去,微笑着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一句话就明确了两人的位置,照理说杨氏就该顺势表明心迹,择日交出管家理事的权力,可杨氏却只是一味装蒙,双手接过金簪,低垂顺眼地说:“不敢当王妃夸奖,妾身愚钝,都是母妃与王爷在旁提点着,才勉强支撑下来。”
这是想要长久掌着中馈的意思?无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说话。
杨氏退回去坐下,穿着水红色衣衫的韩氏上前敬茶。
无双赏她的是镶绿宝赤金簪,与给杨氏的那支不相上下。韩氏恭敬地接过,柔声谢赏。无双温和地说:“我与王爷的婚事是你帮着母妃操持的,辛苦了。”
韩氏连忙谦逊:“都是母妃掌总,妾身不过跟着跑个腿,王妃过奖了。”
无双点点头,对她的印象甚佳。以前范文同介绍她时就说她是个老实人,虽是王府侧妃,却很守本分,不争宠,不贪财,也不欺压比她位分低的女人,是个让正室省心的侧室。
接下来,夫人、孺人依次敬茶。无双与她们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接了茶,赏了见面礼,就让她们退下。三位夫人全是翡翠镯子,孺人们都是白玉手镯,虽非老坑玻璃种和羊脂玉,却也差不了多少,均是极品货色,很是贵重。
最后上前来的陈氏便是据传有孕的那位孺人,无双细细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身穿翠绿色高腰襦裙,绾着懒云髻,衣上绣着百花戏蝶,发间戴着点翠镶珠蝴蝶钗,眉黛唇红,眼波盈盈,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真是我见犹怜。
几个夫人、孺人都暗自撇嘴不屑。
赵妈妈盯着她,心里暗骂,这里又没爷们儿,做这姿态给谁看呢?
因她有身孕,王爷拨过去照看的两个妈妈都紧紧跟着,在她跪到蒲团上时还搀了一把。茉莉将端着茶盏的托盘送到她面前,她风姿绰约地抬起双手,正要捧起茶盏,忽然身子一晃,伸手捂着小腹,双眉微蹙,似是强忍疼痛。
茉莉有些不安,抬眼看向王妃。
无双纹丝不动,淡淡地看着陈氏做张做致。
跟在陈氏身旁的两位妈妈也没动,都很规矩地等候王妃吩咐。
陈氏做了一阵姿态,见无人理会,顿时尴尬不已。她想着母凭子贵,腹中的这块肉弥足珍贵,便是王妃也不敢怠慢,自可趁机抬高身价,却没想到王妃根本就不顾忌什么名声体面,并不开口免了她的规矩,非得让她敬茶不可。
她只好装着忍耐了一会儿,疼痛稍减,这才抬手捧了茶盏奉上,低声下气地说:“妾身孺人陈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也没为难她,接过茶盏略一沾唇,便道:“起来吧。”随即赏了她一个玉镯。
陈氏站起身来,却是摇摇欲坠,两位妈妈不敢不扶,赶紧上前搀住。
无双目光沉静,看了看那两位妈妈:“汪妈妈、全妈妈,你二人是王爷派去照看陈孺人的,怎么这么不尽心?是否在吃食上有所克扣?”
两个婆子赶紧丢开陈氏,跪下磕头:“回王妃的话,绝无此事。每日里陈孺人有三顿正餐五顿点心,早晚人参燕窝,夜里若是要汤要水,厨房里随时有人侍候着。奴婢们半点儿不敢克扣,全都侍候着陈孺人用了。”
“嗯,能吃就好。”无双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们起来吧。我瞧着陈孺人红光满面的,这段日子必定调养得极好,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以后要更加尽心侍候着。”
陈孺人站在地当间,难堪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再不敢装腔作势。坐在下面的几位夫人、孺人都相视而笑,心中暗道爽快,却也都明白了,这个王妃不比先头的王妃,连面子功夫也不屑做的,谁要是不长眼睛撞上去,必定倒霉。
两个婆子扶着陈孺人回去坐下,殿里便更加安静。
无双慢条斯理地说:“今儿大家都见了,我也没有多的话吩咐。你们守着规矩,安稳度日,好好侍候王爷,那便千好万好。我这人面和心软,一向不爱欺人,却也不受人欺。若是有谁犯了错,自有祖宗家法管着,到时候可别怨天怨地。你们平日里也不必来我这儿立规矩,以往怎么过日子的,以后还怎么过。”
这番话有软有硬,话中套话,让人颇费思量。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们无暇细想,一同站起身来,齐声应道:“谨遵王妃训诫。”
无双累了大半天,训完话就让她们散了,回到寝殿也顾不得多想,换下衣裳,卸了首饰就睡下了。
后院的女人们退出无双殿,都没耐心再应酬敷衍,便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回了院子。
如今有了正妃,早晚都用不着她们去奉承老王妃,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度日,实在闷得慌了,也不过是到花园里逛逛,或去相熟的其他夫人、孺人那里坐坐。其实日子并不难过,只是总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没有依靠。
杨氏的脸色很阴沉,只觉得所有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的谋算几乎全部落空。
拨到无双殿的四个一等丫鬟是从王爷的八个大丫鬟里分过去的,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内侍、管事媳妇甚至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是齐世杰亲自把关,从王爷的内外书房和老王妃的萱草堂拨过去,她半点儿插不上手。没想到王爷对王妃如此看重,而王妃又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这当头一棒打得她有些蒙,心里感觉很烦躁。
回到怡玉阁,她坐下喝了一碗用温水调的茯苓霜,心里才感觉平静了些,顺手拿起扔在桌上的团扇,使劲扇了扇,却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
钱妈妈与素心、素芹都陪着她去给王妃敬茶,只是在那等场合,她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墙边,没有资格上前,却目睹了敬茶的所有细节,这时也都明白主子的心情。
钱妈妈端来一盏茶,放到杨氏面前,有些无奈地说:“都怪老奴看走眼了,以为胡女大多粗鲁不文,不识咱们大燕文字,就连说话交流都很艰难,哪里还能掌家理事?便是她做了王妃,中馈也仍然会由主子打理,那就能名正言顺地拿捏住她,没想到她却如此蛮横,也不管有没有那本事,先就要夺了主子管理中馈的权力。”
杨氏更加恼怒,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放下,冷声道:“我打理王府中馈,是当年王爷指定的,她就算是正妃,也越不过王爷去。没有王爷发话,我决是不会交给她的。若是让她一通乱搅,最后丢的还不是王爷的面子?”
“可不是。”钱妈妈赞同,“这事很重要,必得王爷发话,才能作数。”
杨氏沉思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却是我失算了。王妃以前贵为公主,自是嚣张跋扈惯了的,我看她今儿对陈氏的样子,明摆着是不怕担上悍妒的名儿。母妃盼望她能生孩子,自然看着她好,根本不会管那些。若是王爷也纵着她,我们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
以前她只觉得王爷是被迫娶那个异族公主的,北边来的女子哪有燕国女子温柔知礼,便是偶尔有商家带回中原的胡女艳丽诱人,也只是以火辣不羁的性子引得男人眷顾一时,可有谁敢娶进门?所以她一直胸有成竹,认为王爷娶了这个王妃后也不过是摆设,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可王爷成亲不过才一日,她就已经看出来,王爷对这个王妃有多宠。当年他对原配王氏都是端肃冷凝,两人平日里如对大宾,就没看出夫妻之间有什么情意。她和韩氏是王爷成亲后不久相继进府的,王爷对她们也是淡淡的,哪有如今对新王妃这般宠爱,生怕她受了半点儿委屈似的。
她忍不住苦笑:“难道王爷竟是喜欢泼辣的性子?”
“哪个爷们会喜欢悍妻?不过是贪年轻罢了。”钱妈妈笑着宽主子的心,“王妃到底才十六岁,王爷总要新鲜一阵的,哪里会长久?过了也就不上心了。”
“也是,且让她张狂一阵吧,咱们先避避风头,顺带摸清她的性子与底细,再者说,王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杨氏面色稍霁,长长地嘘了口气,“你关照下去,这段日子让他们都仔细着,若是王妃那边想要什么,全都尽快办妥,而且得是最好的,万不可怠慢,不要被王妃抓着纰漏,否则谁都救不了他们。”
钱妈妈赶紧点头:“是得叮嘱一番,别想着跟对付别的大燕女子那般,便是让人吃了亏,也不好声张,就王妃那性子,只怕一点儿小事就要发作出来,一顿板子打死了也是平常。”
“正是那个话。”杨氏摆了摆手,让她快去。如今王府后院的管事几乎都是她的人,每月私下里给她的孝敬就是很大一笔进项,若是怠慢了王妃,让她拿住什么把柄给革了差使,那损失就太大了。
钱妈妈匆匆而去,素心和素芹都忙着要汤要水地服侍,尽力安抚杨氏,免得她气出个好歹来。
凝碧阁里,彤云在院子门口远远看着钱妈妈亟亟走过的身影,转身回了屋,笑眯眯地说:“王妃真厉害,让那起子痴心妄想的小人全都傻了眼。”
紫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你啊,这张嘴还是管不住。”
彤云躲了一下,开心地说:“我又没说错。”
韩氏坐在榻上绣一个小插屏,田妈妈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一边帮她分线一边笑道:“那个陈孺人还以为有了喜就可以越过王妃去了,在那儿装腔作势的,没的让人瞧了恶心,也亏得王妃明察秋毫,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
彤云也连连点头:“就是,在王妃面前还这般轻狂,这不是嫌命长嘛。”
韩氏抬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喜欢胡咧咧的毛病一定要改了。”
“是。”彤云赶紧站正了。
韩氏低下头来继续飞针走线,声音缓慢平静:“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先遭殃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田妈妈,你给院子里的人交代清楚,从现在起,我们院里的人要更加谨慎,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如果遇到别人扎堆聊天,就绕道走,别被人搅进什么风波,枉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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