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仪自然也听到了外头这熙攘的动静,亦是蹙了眉头,朝公仪音几人歉意一笑,挑帘走出房去查看情况。
门外的喧哗之声渐渐变大,似乎越来越近。
下一刻,只见帘栊被蓦地挑起,珠玉翠响叮当间,有一人来面色不善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薛静仪。
“姑母,父亲还在休息,不能见您,您过会再来吧。”薛静仪无奈的声音响起。
原来这来势汹汹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在公仪音处未讨到便宜的薛氏。
她现在过来,又是为了哪般?
薛氏在房中站定,眯着眼眸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公仪音身后的秦默身上,模样有片刻的眯怔,似乎在琢磨着秦默的身份一般。
她直冲冲往里闯,薛静仪没能拦住她,只得跟着走了进来,瞧见她面上这幅不加掩饰的打量之色,不由沉了沉脸色,道,“姑母,父亲正在静养,你这般喧哗所为何故?”
薛氏这才把目光从秦默身上挪开,看向薛静仪,头微昂,目光中含了一丝不满和责怪,“静仪,逸海晕倒这么大的事,怎的都没人来通知我?!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姑母放在眼里?”
薛静仪这一天下来,早已头昏脑涨心力交瘁,如今听得薛氏这般咄咄逼人的质问口吻,心中愈觉烦闷,当下也没什么好口气,硬邦邦地回道,“父亲母亲身体不适,静仪忙着府中之事,没空顾及到姑母。”
一直以来,薛静仪看在薛逸海的面子上都对薛氏多有忍让,只是如今事情繁杂,心中烦闷,自然无暇再去考虑薛氏的心情。
更何况,薛逸海晕倒,薛氏进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兴师问罪,半点不曾关心过薛逸海的身体状况如何,这让薛静仪心底对她的厌恶又生了几分。
薛静仪从未用过这种口吻对薛氏说话,薛氏有片刻怔忡,似乎没想到昔日对她百般恭敬的薛静仪会突然翻脸一般。很快,她便垮了脸,张嘴嚎啕一声,一把扑向薛逸海的床榻,嘴里大声嚷着,“逸海,你快醒醒,你快看看你的好女儿是怎么对我的?”
刚扑到薛逸海的床边,手还未碰到薛逸海的身子,薛氏突然觉得一阵劲风袭来,身子像不受控制似的被什么一掀,顿时朝后摔了个仰八叉。
她屁股重重着地,不由痛得哇哇直叫,嘴里骂骂咧咧站了起来,狠毒的目光朝方才劲风袭来的方向望去。
薛静仪一脸愕然,公仪音一脸戏谑,方才她盯着看了许久的那个俊俏郎君则是一脸冷漠,至于他身后那位穿着官服的郎君,更是看都不曾看这边。
似乎刚刚并没有人动手。
可那阵奇怪而诡异的风到底从何而来?
公仪音窃笑一声,秦默这出手的时机可正是时候,不然他们还得听着薛氏嚎哭半天,耳朵都会聋了去。
薛氏狐疑地扫一圈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揉了揉屁股,咧了咧嘴看向薛静仪。没能找出罪魁祸首,只好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薛静仪身上了,“薛静仪,你是不是仗着你父亲未醒,以为这府里就你独大了?!我告诉你,我这个姑母还没死呢!”
薛静仪只觉心力交瘁,瞧着薛氏如今这幅泼妇般的模样,并不想同她多说。
刚想沉了脸色让人将她请出去,眼角余光却恰好落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薛逸海身上,心不由又软了软,想到平日父亲对自己的嘱咐,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烦闷,尽量柔和了声音看向薛氏,“姑母,表兄那里想来还需要您的照顾,父亲和母亲这里有静仪就行了,您就放心回去,有什么事我会派人去通知您的。”
薛氏张了张嘴还想多说,可不知为何,却觉得有道冷厉寒凉的目光紧紧定在她的背上,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而回目望去,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青天白日,薛氏却蓦然出了身冷汗,不知怎的,觉得这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莫不是有鬼?
她伸手搓了搓手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扫一眼薛静仪,冷哼一声,“你表兄因何伤?还不是因为你?也没见你去瞧瞧……”
她还在絮絮叨叨,公仪音皱了皱眉,不耐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薛夫人若无事,还是趁早回去吧,若是误了延尉寺断案的时机,判你个阻碍办案的罪名可就得不偿失了。”她的声音清冷似霜雪,让薛氏原本就起了层凉意的心里愈发地凄寒彻骨。
只是心思被她话语中的“延尉寺”三字吸引,不由出声问道,“延尉寺?延尉寺的人在哪里?”
“这两位郎君便是延尉寺的使君。”薛静仪指了指秦默和荆彦,耐着性子解释。
薛氏看着秦默,先是眼前一亮,继而生了几分疑惑,“好好的,延尉寺来我薛府做什么?”
薛静仪没工夫细究她话中的“我薛府”的表达方式,又不想让薛氏知道太多,只含含糊糊应了,“父亲和母亲晕倒之事有些蹊跷,为了以防万一,请延尉寺的使君过来查一查。”
薛氏听出了几分端倪,还要细问,秦默却冷冷开了口,“无关人等在现场逗留,多是出于心里不安的因素想要打探到更多的情报。”他寒凉似雪的目光看向薛氏,“这位夫人,你若再不走,我就得怀疑你的用心了。”
薛氏身子一抖,忙讨好地笑笑,转向薛静仪,以一副长辈的口吻道,“那我先走了,好好招待延尉寺的使君,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拿主意,派人来问过我再说。”
“是。”薛静仪垂首应了。
见薛静仪态度还算恭顺,薛氏心里这才舒坦了些,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眼瞧着薛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薛静仪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公仪音几人,目露歉意的神色,“让几位看笑话了。”
公仪音摇摇头,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又问,“秦五郎和阿染去哪里了?”
“方才父亲和母亲突然晕厥,园中一阵骚动,许多宾客都想回去,秦五郎和阿染去稳定宾客的情绪去了。”薛静仪道。
公仪音看向秦默,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默与她对视了一眼,看着她顾盼生辉的神色有瞬间恍惚,很快垂了眼,道,“先去宴饮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公仪音应一声,朝薛静仪笑笑,“我带秦寺卿和荆司直先去前院看看,你在这里好生照看常夫人和薛公吧。”
薛静仪又是好一番道谢,这才派人领着他们往方才召开宴会的前院去。
荆彦走在公仪音身侧,好奇道,“无忧,这个薛静仪,是常夫人和薛公之女?可看那常夫人的年龄,似乎不大像啊。”方才荆彦并未在车上,所以没有听到公仪音同秦默讲的关于薛静仪身世的事情。
公仪音笑着侧头看他一眼,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荆兄倒是看得仔细。”
荆彦不好意思地笑笑,似被公仪音这样清丽的笑容给晃了神,低头喃喃道,“我……我也是看着那常夫人十分年轻的模样。”
公仪音点头转回目光看向前方,“你说得没错,静仪的确不是常夫人的女儿。”说着,把静仪的身份又给荆彦说了细细一遍。
“除了这位薛静仪,薛公再无其他子女了?”荆彦若有所思问道。
公仪音点头应是。
荆彦听罢,目露沉吟之色。
“怎么了?”见他面有异色,秦默出声发问。
“没什么。”荆彦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既然这位薛静仪不是常夫人的女儿,常夫人也已三十好几的年纪,为何一直没有要孩子?虽然她同薛静仪相处得挺不错,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女子,怎么着也会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吧?更何况薛府并无男丁,这种情况下,薛公百年之后,薛府又该怎么办?”
公仪音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许是还是一个未婚女郎的身份,她潜意识里并没有想到这一方面,先前更多的只是关注在常夫人和薛公羡煞旁人的感情上,如今被荆彦这么一提醒,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荆彦说得对,既然两人感情如此深厚,为何一直不要孩子?
秦默亦是垂首不语,显然也未曾想明白。
三人沉思间,已到了前院花园。方才的席位还未还得及撤去,席上杯盘酒盏亦在,满园的酒香,混着淡淡的竹香,一时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秦默看向公仪音,“阿音,你把方才宴会的情况具体说一遍,尤其是常夫人和薛公的情况。”
公仪音点点头,努力回忆起来。
“我当时同阿染、静仪一道入的席,正坐在那里。”说着,手指了指她们方才入座的席位,“入席后并无什么异样,只有薛氏来闹了一番。”她侧了头,眸色又些微朦胧,似陷入了回忆当中。
“后来呢?”秦默看着她眼中神情,淡淡问道。
“后来我们将薛氏打发走了后,薛公和常夫人就一同入了园。”
“当时两人脸上神情可有异样?”
公仪音摇摇头,想起两人方才入园那一幕,似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着道,“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我总觉得常夫人今日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说,只是因为她这几日操心生辰宴的事有些没休息好。”
秦默应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公仪音舒一口气,又道,“后来薛公和常夫人相携下来,在场内向宾客敬了一圈酒,众人又吃了一会,薛公告诉大家说府里在隐园摆了戏台,若有感兴趣的宾客可自行前往。”
她在原地轻轻打着转,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袭淡淡湖水蓝的裙衫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透明的如水一般的光泽,让她愈发有一种清冷出尘之感。
公仪音看一眼上首的席位,接着道,“再后来,薛公不知何故先行离场,常夫人便走了过来,邀我们一同前往隐园观戏。”
“先行离场?”秦默反问了一句。
公仪音点头,“当时我也是不解,后来才想明白,薛公怕是下去提前准备装扮成老生扮相了,因为后台他有亲自上台表演。”
秦默剑眉微扬,有些吃惊,但显然未从公仪音方才的描述中听出什么端倪来,想了想又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们一道到了隐园,我同常夫人坐在了一处。正看着看着戏,突然发现台上刚刚出来的那名老生竟是薛公所扮。虽然脸上涂了厚重油彩,但那身形和气韵却是盖不住的,不光我,在场很多宾客都发现了。”她缓缓转了目光,一双眸子看着阳光照射下斑驳的竹林间那明灭的阴影出神。
“当时这个发现一出,隐园中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可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薛公却突然晕倒在了台上。”
公仪音看向秦默,“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了。”
秦默双眸微狭,带了些似有若无的幽深,“我们再去隐园看看,看你还能不能忆起什么旁的事情来。”
公仪音微有迟疑,“现在宾客们大部分都在隐园坐着,我们贸然过去,会不会引起骚动。”
“无忧不用担心。”荆彦接口道,“方才我照九郎的吩咐,已派了衙役前去排查,照进度,现在来客应该已经被遣散得差不多了。”
公仪音这才放了心,抬步率先朝隐园而去。
方才还一片热闹熙攘的隐园这会果然变得十分冷清,因常夫人和薛公突然晕倒的缘故,现场一片狼藉,碰倒的破碎酒壶酒盏随处可见,流出的酒液茶渍在席上氲出一滩滩金黄透明的水渍,各种气味相混杂,让公仪音不适地皱了皱鼻。
看到几人的身影,正在同人说话的秦肃和萧染忙走了过来。
几人互相见了礼。
“五兄,情况如何?”秦默看向秦肃问道。
秦肃语气深重,摇摇头道,“没有查出什么来。”
秦默凉淡的视线在场中扫视一圈,继而收了回来,看向公仪音和萧染,“两位当时在现场,可曾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萧染眸光一正,皱了眉头思索了一回,终是懊悔地摇摇头,“我这是第一次看华韶班唱戏,所以入神了些,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公仪音想了一通亦是如此,刚待摇头否认,突然一抹锐色闪过,猛然抬头朝方才自己坐的席位上看去。
她紧着几步上前,视线紧紧定格在席位上那一滩小小的茶渍上。
秦默快步几步跟了上来,顺着公仪音的目光瞧去,眸色由浅转深,语气微有些凝重,“无忧,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听到他这声无忧,萧染神情尚好,因她早知公仪音女扮男装入延尉寺之事。只是秦肃眸色一深,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公仪音没有注意到秦肃的异常,点点头,墨色的双瞳中一抹雪亮,“我突然想起一事,虽然不知有没有帮助,但现在看来,的确有几分蹊跷。”
“说来听听。”
公仪音“嗯”一声,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来,“那是在薛公晕倒前不久,有府中婢子来给我们上茶,不知怎么的,那婢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给我倒茶时竟将茶水倒了出来。当时常夫人听得动静朝那婢子看去,目中露出惊讶之色,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听常夫人的语气,那婢子的身份竟有些特殊一般。”
秦默雪亮的眸中泛起几分幽芒,看向公仪音问,“你可知那婢子叫什么?”
公仪音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记得,当时常夫人似乎叫她作徽娘。”
“徽娘?”秦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眉微挑,“看来我们还是需要去问问薛女郎了。”他转了目光看向荆彦,“荆彦,你去院中将薛女郎请来吧,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向她打听清楚情况。”
荆彦应一声,转身去了。
“无忧,你可曾注意到,常夫人是否喝了那杯茶?”
公仪音低了头,长长的睫羽微微抖动着,用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忽而面色一肃,眸中一缕亮色绽出,“我记得薛公晕倒后,我曾看了常夫人一眼,当时,她的手里正端着那杯茶!”
秦默幽深的目光在上首席位上一扫,定格在左侧那只青釉色的茶杯之上,指了指问公仪音,“当时常夫人用的,可是这只杯子?”
公仪音点头称是。
秦默招手唤来不远处一名衙役,“将那只杯子带回府衙中检验,看看里头是否含有毒素。”
衙役应了,小心用帕子将那茶杯裹起,行礼过后便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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