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变故来得太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反应,骤然变了脸色。
公仪音心跳一滞,目光急扫处,发现那七把短剑射向的方向分别是上首的太子公仪颢、三皇子公仪轩、秦默、秦肃、王泓、谢廷笍和萧玄铮。
有那胆小的女眷,忍不住惊呼出声。
安帝沉了脸色,眉心一跳,刚要出口唤殿外羽林卫入殿护驾,却见那七把雪白的短剑飞到一定距离又倏地被收了回去,带起的劲风吹得殿内红烛扑闪,光影明灭,映照出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
公仪音这才发现,原来那剑柄处被红色绸缎牢牢系住,另一头则绑在了舞姬手腕之上。如此一来剑虽脱手,绸缎却还与剑柄处连着,只要用力一扯绸缎,短剑便能飞回舞姬手中。
方才只当那红色绸缎作装饰用,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妙处。
短剑回手,激昂鼓声又再度响起,舞姬轻旋回转间,幻化出更曼妙的身姿。然而此刻,无人再有心欣赏,所有人的心思都还停留在方才那一瞬间的惊险上。
虽然眼下殿内似恢复风平浪静,可殿中的气氛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公仪音沉了目色,按捺住狂跳的心,不动声色看了宇文渊一眼,只见他端着酒樽抵唇,眼帘微垂,唇边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她眼风朝旁扫去,一圈看下来,将众人的神态各收眼底。大家面上,有惊魂未定,有沉吟思忖,有挑眉愤怒。至于那七个被当做靶心之人,面上神情亦是不尽相同。
秦默一脸无惧的模样,兀自喝着盏中酒酿,眼中未起丝毫波澜。秦肃亦是不动如钟,只是周身气质愈发冷冽。王泓、谢廷笍和萧玄铮面上神情虽不及他二人镇定,但也算如常,唯眼中情绪有细微波动。
而原本更该处变不惊的两位皇子,面上却残留着些微无措的惊慌。太子狠狠一哼,仰头喝光杯酒酿,压下肚中惊色,神色仍有些惨白。三皇子神情比太子要稍稍镇定一些,但那双颤抖着握杯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公仪音不解地收回目光。
以宇文渊的性子定不会做无用之事,更不会在这一曲剑舞中莫名插入这一段。那么,他到底意欲何为?
她下意识的和着鼓声轻叩几面,眸中一缕幽思。
急促的鼓声渐渐减缓,最终停了下来,舞姬也随之收回短剑,俏生生立于殿内。方才急旋起舞间,面纱也不曾掉落,仍只余那一双双琳琅美目,轻含笑意看着场中众人,呼吸不见半分急促。
宇文渊站起来,朝着安帝的方向作了一揖,唇畔含笑,“陛下,献丑了。”
安帝仍心有余悸,面上神色并不大好。他沉沉睨一眼宇文渊,话中有话道,“睿王这一曲剑舞,可当真有意思。”
宇文渊轻笑一声,眉微挑,语声清懒,“陛下和诸位喜欢就好。”说着,目光似有所悟地在太子和三皇子面上一扫。
感受到他投过来的打量眼神,太子和三皇子想起方才的狼狈,纷纷垮了脸色。
“不知睿王可还有什么需要拿出来切磋一番的?”安帝看着他,语声微冷。
“不敢再班门弄斧。”宇文渊话虽说得客气,眉目间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不屑和嗤笑。
安帝一口气哽在喉中,但知晓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恨恨地咽了下来。一旁端坐的皇后瞟一眼安帝的神情,眼中划过一抹沉思,轻启檀口道,“方才睿王这剑舞可真是惊险。那短剑脱手的瞬间,连本宫都吓了一跳呢。睿王可曾想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这是在问责宇文渊的思虑不周了。
宇文渊眉目一扬,斜斜地看向皇后,眼中有一丝不屑,“不过是一柄未开锋的短剑罢了,难不成贵国之人连这等胆识也没有?”
“你……”皇后被他一呛,尖利的指甲陡然掐入掌心之中,偏生她还要顾及着仪态,怒火生生憋在心头,发也发作不得。
“大胆!”皇后顾及场合,有人可就没这么思虑周全了,不管不顾大声嚷了出来。
公仪音听得耳边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不由眉头一蹙。公仪楚要出风头,也不看清楚时机,这种时候是她们能开口说话的吗?
皇后在她身后干着急,却又没法子提醒,只盼着公仪楚能突然醒悟过来,赶紧闭嘴,不要为了争这口气又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可公仪楚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她凌厉地望一眼睿王,尖着嗓子道,“睿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母后无礼!”
公仪音在一旁哭笑不得。
公仪楚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父皇都没发话呢,她在这里训斥个什么劲?
见公仪楚不顾场合吵吵嚷嚷,安帝脸都绿了,狠狠瞪一眼皇后,似乎在责怪他的教女不力,这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昭华,休得无礼!”
“可是父皇……”公仪楚转头朝安帝看去,还欲再说,只是触及到安帝铁青的脸色时,莫名一颤,说了一半的话哽在喉中,悻悻转回了头。
安帝微舒口气,望向宇文渊语带歉意,“小女无状,还请睿王多多担待。”
“无碍。”宇文渊佻达一笑,语带戏谑,“在北魏便听说过南齐两位帝姬,都说昭华帝姬性子天真烂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公仪楚听他这么一说,脸色似乎好了些。
公仪音在一旁不动声色瞧着她面色的变幻,不由心内一哂。公仪楚不会把宇文渊这话当成是夸她的了吧?是个人应该都能听出,宇文渊这分明是在讽刺公仪楚。什么天真烂漫,明明就是在说她没有脑子。公仪楚连这点小伎俩都听不出来?皇后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安帝脸色更黑了,但宇文渊既然肯顺着他的台阶下,这事也就这么过去算了。偏生……有的人还是不识趣,竟抬头好奇道,“那重华呢?你们怎么说重华的?”
宇文渊身后的使团传来一阵窃笑。
公仪音一听,差点就要无语望天了。所谓猪队友,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宇文渊倒是起了一丝兴味,目光在垂首静默的公仪音身上流连片刻,挑了嘴角道,“重华帝姬……听说重华帝姬是南齐的福星。十六年前北魏南齐那一战,正是重华帝姬出生之时。”
公仪音头微垂,神色从容淡然,仿佛宇文渊在谈论的人不是她一般。
是的,父皇之所以如此宠爱于她,听说一开始正是因为自己诞生之时,边关恰有捷报传来。当时北魏南齐爆发战争,南齐节节败退,眼看边界不保。父皇烦闷,随怀了孕的母妃一道在殿中观歌舞解忧,不想母妃突然胎动,于殿内产下自己。刚一落地,边关便有捷报传来。
双喜临门,父皇自然欣喜不已,不仅亲自将自己赐名为音,封号重华,从此后还将自己视作南齐的福星。
这件事,南齐的百姓大多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然还传到北魏去了。
公仪楚一听,笑意登时僵在唇边,眸中闪过一丝阴翳。
公仪音的这个故事,是她从小到大最不想听到的!明明自己才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明明自己才是皇后之女,却因为这个所谓的福星故事,从小到大公仪音占据了父皇的所有宠爱!
宇文渊看一眼淡漠的公仪音一眼,嗓音犹带几分笑意,“这么说来,重华帝姬也算与我北魏有缘了。”
公仪音脑中警铃大作。
有缘?孽缘还差不多。宇文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心底蓦然升起一丝危机感。想了想,抬头看向宇文渊,面容端素,唇边带着标准的外交笑容,“睿王这话说得不对,许是你听的故事有差吧。听说我降生之时,南齐正好打败了北魏。这么说来,我同北魏有缘说不上,相克倒有可能。”她浅浅一笑,盈盈目光直直注视着宇文渊,“睿王,你说呢?”
“哈哈哈。”宇文渊不怒反笑,看向公仪音的眸光愈发流光溢彩起来,落在秦默眼中,不禁生了几分警觉。
“重华帝姬还是如此舌灿莲花,我甘拜下风。”
安帝皱了皱眉头,目光看向公仪音,“重华,你同睿王认识?”
公仪音有些微恼意,这个宇文渊,一而再再而三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到底是何居心?想到这,心底的怒火蹭蹭往上冒。
她清冷的眸光朝宇文渊一射,说出来的话也似在寒潭中浸过一般,“前几日睿王提前入城时,曾在街上同他见过一面。当时睿王手下的惊马差点伤了人,幸好我叫府中侍卫及时出手,才避免酿成悲剧。”
一听这话,人群中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本就对趾高气昂的宇文默不待见,如今一听他竟然放任手下在闹市纵马,愈发起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
见公仪音短短几句话便让自己处在下风,宇文渊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他站起来彬彬有礼朝公仪音作了一揖,“那日是我手下不对,我回去也已罚过他了。重华帝姬雅量,定不会再多做计较。”
公仪音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轻笑一下,不再出声。
宇文渊眼眸微狭端凝她一眼,复又坐下。
见两人你来我往间宇文渊并未占到上风,安帝的心情好了些许,拍拍手道,“北魏的歌舞自然精彩,不过,我南齐的好戏还在后头,睿王,请好好欣赏吧。”
说着,拍了拍手,目光看向殿外。
掌声落,一阵笙箫之声从殿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云光殿对面的沁月湖上,不知何时出现几叶扁舟,扁舟上有数名着彩绣霓裳羽衣的歌女,和着清乐,踏着节拍,缓缓歌唱起来。歌声婉约轻柔,飘进大殿之中绕梁不绝。歌女唱的只是平常小曲,却胜在歌喉清丽,如珠落玉盘,又似拂面清风,别有一番清雅的味道在里头。
清月从层云中探出头,月光如瀑洒在地上,浓光淡影间一派风光霁月的景象。皎洁月光细碎地洒落在歌女衣衫之上,如银子般和暖明亮。湖面波光粼粼,光影闪烁间如梦如幻。
众人的目光全被湖心清歌的歌女所吸引,殿内气氛渐又火热起来。
坐了一会,公仪音颇觉有些百无聊赖。
她动了动坐麻的双腿,避开人群朝上首的安帝瞧去。安帝正在喝酒,突然感到一道视线望来,回目一瞧,正是公仪音。
他挑了挑眉,似在无声地询问公仪音何事。
公仪音露出个苦笑的神情,然后指了指外面,示意自己想出去走走。
安帝一脸无奈,但看见她满目可怜兮兮的神情,心肠又软了,妥协地点点头,嘴张了张,示意她小心些。
公仪音面上一喜,露出个灿然的笑意,露出珍珠米粒般洁白的牙齿。
她又耐着性子坐了一会,环顾一圈,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忙悄悄起身,预备绕到偏殿处再出去。
“你去哪?”她一动,身旁的公仪楚立即知晓了,满目警惕地看着她。
“去出恭,你要一起?”公仪音瞥她一眼,语声凉淡。
公仪楚撇了撇嘴没有搭腔,转回目光接着看歌舞去了。
公仪音蹑手蹑脚到了偏殿,本想叫人唤了阿灵阿素过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就在这附近转转,就没必要叫她们了,遂径直出了大殿。
今夜月色正好,月圆如玉盘,高悬于夜空之中,散发出皎洁的光芒,如水清华般洒在翘角飞檐的宫殿之上。
夜风微凉,公仪音微微拢了衣襟,随意走着。
沁月湖上歌舞表演还在继续,灯火通明,隐有丝竹礼乐声传来。公仪音微微吸了口气,觉得这夜,似乎太过嘈杂了些,抬步往人少的地方去。
夜风拂面,吹散了她心中的燥热之意,脑中渐渐清明,不由想起方才席上宇文渊的表现来。她细细思索着,试图站在宇文渊的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
席上那么多人,舞姬手中的剑为何单单向那七人射去?
等等!
她联想到七人的身份,突然间发现了些许端倪。秦默、谢廷笍、王泓和萧玄铮分别是秦谢王萧四大家族中最出色的下一辈子弟。至于为何选秦肃,应该不是看在他秦氏子弟的份上,而是因他年纪轻轻却颇受安帝器重的缘故!
至于太子和三皇子……公仪音沉思,当时席上除了这两位皇子,还有一位四皇子公仪谨,就坐在三皇子身侧,那剑却独独绕过了他……
莫非……宇文渊在试探每个人的底细?!
公仪音眼神蓦地一亮,再细细一分析,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有理。宇文渊此次来建邺,或许就是为了打探情报而来!
他选中的这七个人,恰恰是南齐下一辈中最出色的男子。想来,他定是想借此机会摸清这几个人的性格底细,以便知己知彼,日后才能百战不殆。
至于为何不选四皇子,大概是因为四皇子性怯弱,成日跟在三皇子身后,生母又只是个不受宠的充华,日后成不了大器的缘故。
而三皇子虽然生母也位卑,但其本人肖似安帝,能力也有,是太子的强有力竞争对手。
想到这里,公仪音恍然大悟。难怪那剑出鞘之际,公仪音无意间扫到宇文渊的目光正在七人面上不断来回,当时她还诧异,现在想来,他是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通过对每个人应对危急情况的反应进行分析,很容易就能分析出谁才是北魏日后最应提防的强劲对手。
这么说来,宇文渊应该已经盯上秦默和秦肃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公仪音不由忧心忡忡起来,再联想到宇文渊对她莫名的“兴趣”,心中的忧愁愈发弥漫,一时觉得思绪茫然纷杂。
突然,前头传来一阵树木窸窣之声。
她神色一凛,眼神利箭般朝前射去,嘴里大声道,“谁?谁在那里?”
回答她的是一阵忙乱的窸窣之声,方才在那里的人似乎跑远了去。
公仪音蓦地警觉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心中想着事,不知不觉中竟到了一处不熟悉的地方。四周灌木杂草丛生,颇为凋敝,路上的石座路灯的蜡烛已快燃尽,被夜风一吹,明明灭灭间显得阴影憧憧。远处似有一座宫殿矗立,偌大的宫殿里却没有半点烛火的光亮透出。
公仪音登时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她警惕地四下周一瞧,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明白此地不是久留之地,赶紧转身凭记忆顺着来路返回。
好不容易出了灌木丛,耳边又一阵窸窣声响起,紧接着,就瞧见另一侧的灌木中钻出个黑乎乎的人影来,那人影低着头,慌慌张张径直撞到了公仪音身上。
公仪音小声尖叫一声,吓得慌忙后退了几步,借着月光看清面前之人,这才微微松口气。
面前的人是个女子,穿着半新不旧的宫婢服装,看着年纪稍长,低垂着头,头发有些蓬乱。
“你是哪个宫里的?”公仪音看着她,试探着道。
那宫婢却不出声,咬了咬手指,嘴里哼哼唧唧着什么。
公仪音心下生疑,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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