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转瞬成暴, 虞归尘甚至未能听清成去非所问何事,成去非暗自叹气,换问道:“你近日都是歇在听涛小筑?”
建康暑气渐显,此刻雨卷着一股腾腾的热浪直往上扑, 虞归尘笑了笑:“那里更阴凉清爽些。”成去非思想他怕也不知这事, 即便知晓,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同虞归尘闲说两句,就此径直去了穆涯吴冷西的居所。
扣门声一起,桑榆便燕儿似地飞来,这几日她习惯成去非的造访,眉开眼笑地开了门将他迎进来, 雨实在太盛, 片刻功夫淋得精透,桑榆忙里忙外,替他收了伞, 又捧来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才退下去做事。
成去非打帘进去,却见穆涯正蹲在榻下往木盆中倾倒药材, 一旁吴冷西则正在替老师挽着裤腿,阁内十分安静, 唯有一些轻微的动作声。
水镜先生此刻不过斜卧榻上阖目小憩, 这两人见成去非进来, 彼此间只是无声交换了眼神,待桑榆将热汤拎进,成去非便换了穆涯的位置,缓缓倒入热汤,吴冷西直起身凑到水镜耳畔低语道:
“老师,准备好了。”
见老师悠悠坐起,成去非一面挽袖,一面抬目道:“学生今日听得一事,今上恐要征辟老师。”
热意渐渐袭上来,水镜轻“唔”一声,仍是闭目。这两人亦颇感诧异,上一回征辟老师,且还是先帝年间的事情,老师从无意于仕途,自是百般推辞,天子见其青门种瓜之志如许坚固,只得作罢,现下忽又提起,老师年岁已高,身子已多生老病,入朝为官更无从说起,吴冷西不禁问道:“师哥,这是什么说法?怎这个时候又提此事?”
成去非垂首细细为老师按摩,先是摇首,随即看向水镜道:“老师来建康,怕已是人尽皆知,此一事乃大司徒所提,我不知可还有其他人推举。”吴冷西听罢,不禁皱眉道:“大司徒?那倒巧了,今日一早便来下了帖子,请老师赴宴,老师已回绝。”
成去非又续了些热汤,思量道:“大司徒素□□请名士高僧,既知老师至此,下这么一副帖子,不足为奇,”说着望向水镜,面有愧色,“学生本想留老师过几日,不想又横生闲事,叨扰老师了。”水镜这方缓缓睁目,笑道:“行将就木之人,无谓叨扰不叨扰,许只是客套,当不得真,伯渊不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成去非心底仍只觉一股隐隐绰绰的不安,仔细想,似是杞人忧天,待回到乌衣巷,半夜无眠,辗转许久,枕着一线风雨声,转念间亦笑自己是否真的思虑过甚,迷糊睡了数个时辰,便又起身读书。
方过一日,果然有旨意下来,一如黄裳所告,如此看来,天子是纳了大司徒谏言,老师如昔回绝,不料紧跟又连下两道敕旨,如此作态,引得朝野上下本觉今上乃虚表求贤之心而已,也要疑心一番圣意到底为何。当水镜的辞表再度搁置于东堂案头时,英奴正随手捡过一枝狼毫,胡乱在纸上挥洒,不成任何章法,底下静静侍立的正是虞仲素。
“朕的诚心已足,无奈老先生一如从前。”英奴漫不经心蘸墨,大司徒早先提议时,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悸动,亦想会一会此人,乌衣巷大公子的老师,谁人不想见识呢?然水镜也果如天子所想,断然不会轻易应召,有成去非这样的高足,名利早已双全,九重宫阙,庙堂之尊,许在水镜眼中并不值得一提,英奴不觉淋漓了半身的墨,忽觉心头阑珊,将笔一丢,笑看虞仲素:
“虞公一片赤诚为国举贤荐能,朕心领了,不过水镜先生志在丘山绿水,朕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
虞仲素略作陪笑态,道:“今上虚心纳谏,且又宽厚仁慈,确是臣子小民的福分,只是水镜拒召,臣以为,恐怕并非出自其南山之志。”
英奴很是意外,忖度有时,仍捡起那枝狼毫添了墨,微微打了个呵欠,懒懒问道:“大司徒这是何意?”虞仲素一阵动静,将那本《东堂诗文钞》递呈上去,英奴搭眼瞧了,心头忽得直跳,蹙了蹙眉:
“怎么就起了个这般刁钻的名头?”
虞仲素自清楚天子言辞所指,道:“这个臣也不知,听闻只是借居所之名。”英奴冷哼一声,并不表态,只道:“大司徒说此人不是出自南山之志,这又是什么讲究?”虞仲素道:“臣也本以为水镜心系田园,不愿拘束,方婉拒圣意,近日方得知水镜竟乃前朝废太子后人,臣再读其诗文,细细品究,无一字不为触景生情,无一句不为眷恋故国,所以臣不得不有所顾虑,还请圣天子明鉴。”
杀人诛心,这是欲要网罗编织?英奴略略停了笔,道:“大司徒不妨再点化清楚些。”虞仲素却道:“今上只需翻阅这本诗文集,一切昭然若揭。”
英奴仍是不予置否,只抬眼静静望着虞仲素,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年轻的天子在目送东堂之上尚可强压成去非一头的老臣离去后,翻了翻所谓的思旧恋国之语,终也只是沉着脸轻蔑一笑,“啪”地一声掷到水镜那份辞表之上,心头漫过一层从未有之的兴奋。
两日后的朝会,东堂忽跳出两名御史来,上奏布衣水镜实乃前朝余孽,所著《东堂诗文钞》,语含诽谤,意多悖逆,又私自授学,借机谋事;且骠骑将军、廷尉左监吴冷西皆为恶逆之人学生,亦乃该犯罪案所系,圣天子不可意存姑息,苟且完事,当查清事由,明正典刑,以固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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