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归尘微微一愣,低声道:“司徒大人不置可否。”
宁使网漏吞舟,不为察察之政,镇之以静方是玄学宗主大司徒的为政之道,成去非心知肚明,再看虞静斋时,只道:“静斋,司徒府议事,你身为台阁重臣,不宜露面,我去大牢,你先回家。”
“我已同狱官说好,不过并未点明是你要去。”虞归尘说完,便先撑了伞往家中去了。
冬雨凄寒,戌时末一刻,一辆车马停在廷尉狱前。当狱官终等到这位头罩风兜,一身鸦色便服的年轻公子时,面上虽恭谨有加,但心底总归是叫苦不迭。顾未明是两日后就待处决的重犯,没有天子旨意,本不能随意放人来探监,倘是顾家人亲携上谕而来还在情理之中,但一个时辰前,一位贵公子已然犯了规矩,不但如此,临走还要再交代怕是仍有贵人前来,虽不曾点明,却让人不能提着一颗心,狱官只得耐心相候,看到成去非这一刻,仍小心翼翼在前领路。
通往牢狱深处的路似乎很长。
锈蚀的铁栏,阴森的尸气,惨淡的微光,和着间或传来的死囚抽噎,交织成一幅流脓的画。窗口过高而狭窄,这里常年一丝风也进不来,眼下时令,干冷僵硬的腐坏空气让人憋闷,大约阴曹地府也不过如此,成去非终来到了关押顾未明的狱门前,侧眸吩咐道:“请打开门,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狱官一脸迟疑无奈:“公子您没有今上的手谕,下官实在难能从命,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就势作揖,这边顾未明听到此间言语,便起身踱步而至,两人目光碰触时,他淡淡一笑:“你还是来了。”说罢对那狱官笑道:
“我横竖是将死之人,难道还怕有人这个时候来害我?烦请暂且回避。”
见那狱官还在犹豫,便说:“上一位公子如何?他也是这样的,不过故人有最后几句话要说。”
成去非罕见他有如此温和之时,看来囹圄之境,当真叫人不得不低头,他这般倨傲的人,也能作此语,更印证此点。
遂兀自解了颌下衣带,那件氅衣随即跌落于地,狱官怔怔瞧着成去非,等回过神来,垂首上前深深一躬:“下官失礼了。”说罢上上下下把成去非检查一遍,趁此时,成去非这才发觉顾未明衣衫凌乱,面容憔悴,一时竟记不起他平日里峨冠博带的模样。
待那狱官退下,身侧再无旁人,顾未明却缓缓滑坐于地,原是他手足桎梏太过沉重,不得不这般。成去非亦不愿此刻居高临下同他说话,遂盘膝而坐,顾未明眼中稍一掠过诧异,很快释然,失神道:
“你为何而来?”
“闻所闻而来。”成去非答道,顾未明哼笑一声,眉眼间终复爬上一抹惯常神色,隔着木栅看着成去非,“没有那八个字,你是不会来的。不过,像我这种人,能有何高见呢?我不过纨绔而已。成去非,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尚可于鸡笼山得尺寸之地,不知来日你可能有一席裹身?”
这样的话一出,连带着他袍底似都透着一阵阴湿的风。成去非面不改色望着他,冷笑道:“这个就不劳顾公子忧心了。”
顾未明亦笑着点头,忽正色道:“我有三事,不吐不快,你知道的,我这人虽在你眼中书罪无穷,但我绝不屑行素口骂人之事。”
成去非心下一动,默默颔首:“我洗耳恭听。”
顾未明微微昂起头,眼中光彩重现:“其一,凤凰元年,荆州许侃的长史缘何能与大将军家奴冲突起来,你可知?许刺史到底被何人所刺杀,你又可知?”
不等成去非思量应答,他很快继续道:“其二,凤凰三年沉船一事,我和你说过了,并非我所为,也不是我手下所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其三,庄氏夫妇不过普通村民,又是请谁书写的那一手好状词,你又可知?”
言罢复又露笑:“也许有你知道的,也许有你不知道的。成去非,你想方设法想杀我,终如你所愿,你可以走了。”
成去非脑中来不及细想他所言三事,拧眉注视着他:“顾未明,你不是糊涂之人,到了此刻,怎还会说出这种糊涂话?你到今日还认定是我想杀你?你错了,是国法要杀你,是天道要杀你。”
顾未明不禁仰首大笑,他那素来光洁俊美的面庞因此而扭曲,忽又停将下来,死劲盯住成去非:“你难道就不沾‘术’?成去非,不要标榜过高,水至清则无鱼,况且你也不是一池子清水。你别忘了,你的根在乌衣巷,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事情,你撇不干净,中领军不是你成家人?尔不闻‘成家军’一说?”
说着偏过头去,声音里浮起一丝毒辣:“你走吧,成伯渊,我自会在前头等着你。”
成去非半晌无言,站了起来,刚一转身,忽闻顾未明又道:“那个贺琬宁,到底是你什么人?”
成去非不意他最后却问出这句,只略一驻足并不回首,淡淡道:“情之所钟。”
也不管顾未明神情是何反应,自己仍系好衣带,大步朝外走去了。
那狱官见成去非过来,忙一路又把他领出甬道,临到门口,赶紧在他上头撑开了伞,冷点冰雹一般砸在脸上,成去非紧了紧氅衣,侧首道了句:“今日多谢。”狱官连连谦让,目送他上了马车,这才长舒一口气来,不禁仰面瞧了瞧顶上乌漆一片天空,兀自喟叹:“又变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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