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平视着我说:“老娘一辈子走南闯北,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我呵呵干笑,“陈大娘,您见多识广,我算哪门子的不一般。”她眼波流转,对我飞了一个媚眼,说道:“只可惜,你跟着你家天仙样儿的妹子,这辈子是没好果子吃的。”她什么意思!她不会真要把我和锦绣卖给妓院吧!我急了,“您不会是要把我和锦绣卖到什么下三烂的地方吧?”她哈哈一笑,那颗大痦子也随之颤抖,“放心吧!我陈玉娇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从不把女娃子往妓院里面推。再说了,你们五个正好是西北原将军要的人,我怎么敢把你们随随便便给卖了?”西北原将军?我很纳闷,正想再问,她已扭着腰肢找她那赶车的相好去了。
又过了月余,沿途的柳树开始冒绿芽,冰冻的河面也渐渐破冰融化,牛车进入了一座气象万千的城市。我们向窗外瞧去,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这一日我们终于到了西安古城。
出了西市,沿着盘山道,上得一座翠绿的山峰,开阔处,蹲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视线所及,皆是金色的琉璃瓦,屋宇起伏,富丽堂皇。
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耸立于眼前,两旁石柱上九龙翻云吐珠,坊上气势显赫地刻着四个大字:紫栖山庄。
我仔细看了一下落款,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竟是本朝先皇的御笔。再看两边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勋业荣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难怪这陈大娘要把我们几个,所谓最好的货色留给这西北原将军家了。
紫栖,紫栖,难道一切是冥冥注定的,好像是专为紫浮——锦绣的前世所定似的。
我们从西边角门进入,陈大娘屏声敛息,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几个拐弯,至一垂花门前停下。两个婆子冷着脸出来,陈大娘堆着笑,轻声耳语一番,才得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上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南诏石的大插屏。
两个婆子在前面静默地领着路,转过插屏,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正房大院。正面六间上房,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八哥等鸟雀。
一座院落,门匾上写着“荣宝堂”三个大字。门口两边有序地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恭敬地垂首候命,一见我们来了,早已有一人打起帘笼回话:“禀夫人,建州的陈大娘领着新来的人到了。”听到这话,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这陈大娘还真没把我们卖到妓院。
到了屋里,那富丽豪华的陈设让我眼前一亮。百合熏香萦绕,一座精巧的落地西洋自鸣钟映入眼帘,那一尘不染的琉璃罩面上正悄然反射着跪在地上的五个孩子的身形,一个比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那金摆钟嘀嗒嘀嗒,我的同伴们除了宋明磊之外,几乎眼睛都看直了。隔着微晃的琉璃珠帘,里间的炕上坐着一个华服妇人,绾着金丝八宝攒珠髻,戴着朝阳五凤挂珠钗,一身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姿容秀丽,不怒而威。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明蓝轻裘的年轻男子,微弯着腰,纤尘不染地梳着书生髻,髻上一根迎客簪。
我隐隐地听到那年轻男子对那妇人回道:“……各色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八十架,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富贵长春’宫缎十匹,‘福寿绵长’宫绸十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金梅花簪二对,金喜荷莲簪二对,金锦松石如意计六柄,伽南香念珠一盘,汉白玉各色小扇坠子四件,所有宫中御赐之物皆已收好。今儿清早将军的飞鸽传书说是和大少爷已平安到京了,请夫人放心。”
那夫人抿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伺候二小姐的初云上个月得急症没了,她老子娘说是明儿来把骨灰领了去。”“言生,记得多赏几两银子,可怜见儿的,也算是和非烟一起长大的。”“是,太太真是慈悲心肠。还有,白三爷想搬到西枫苑去住,说是嫌紫园里太吵。”那夫人犹豫了一下,“那西枫苑如此冷清,他腿脚又不方便,跟前统共就韩先生和谢三家的两人,这怎么好?将军那倒也罢了,让外人知道了,倒还以为我这个做后娘的排挤他呢。”“我原也这么想,不过这倒是韩先生亲自过来提的,说是西枫苑的温泉对白三爷的腿脚有好处,住紫园里边,成天往西枫苑里跑也费精神头。”“那也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明儿个给将军说一声。”“夫人说得是,还有珏四爷那里,说是如果夫人不让他去西域,他就……”“得了,又为了要上西域那档子荒唐事儿吧?叫他别烦我了,真真跟他狐媚子的娘一样,整日想着往外跑。”我约莫听出这个家的情况,这是将门之家,有三子一女,老大跟着父亲上京城了,老三和老四好像不是她生的,而老三的腿脚有毛病,老四像是个热血青年,极热衷于新疆一带自驾游。
就在我们都快跪得腿麻了的时候,晶莹的琉璃珠帘被两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挽了起来,微微发出悦耳的碰撞之声。
“夫人要的五个孩子,我给您找齐了,您看看吧。”陈大娘讨好地说着,一脸谄媚。
那原夫人凤目在我们脸上一扫,停在了锦绣的身上,“中间那个,抬起头来。”
锦绣抖着小身子抬起头来,只听咣的一声,有人摔落一个杯盏,而原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陈玉娇,看看你找来些什么人呀!紫眼睛的妖孽你也敢送上府?还不快撵出去!”锦绣从小在花家村长大,即使是后娘也从未如此辱骂过她。我猛地抬起头,只见她眼中噙满了泪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一旁的婆子冷着脸就要架她出去,我心头一紧,一咬牙,便上前死死抱住了她,大声说:“慢着,请夫人再好好看看我家锦绣。她不是妖孽,而是紫园的贵人。”所有人都一愣,连那夫人也怔住了,她挥了一下手,那两个婆子便走了。她俯视着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一整衣衫,“我叫花木槿,这是我妹妹,叫花锦绣。我们姐儿俩从建州来。”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那你倒说说,你的妹妹,如何是紫园的贵人了?”我暗自平静一下内心,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和锦绣千里迢迢从远在东方的建州而来,锦绣生就一双紫瞳,木槿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曾闻所谓紫气东来,这是其一;您再看她眉心的美人痣,正是二龙戏珠之痣,大富大贵,这是其二;我家锦绣之名也正是取自花团锦绣,意为原府必会繁荣无比,这是其三;三项合一,木槿推断,定是原将军为国鞠躬尽瘁,原夫人德容恭俭,感动上苍,老天遣锦绣来紫栖山庄暗示吉瑞之兆,原家上下不出十年必定光照日月,贵不可言。”我说完后,恭恭敬敬地拉着锦绣,伏在地上。一片寂静中,我的汗水滑下额头。过了一会儿,只听原夫人轻轻一笑,我的心中一紧。
“你们俩抬起头来。”我和锦绣再次抬起头来,我看到那原夫人的目光高深莫测,“木槿花的木槿?”我微微一愣,才醒过神来,她是在问我的名字,“是,夫人。”“言生,把紫眼睛的花锦绣和旁边那个丫头送去给二小姐看,让她定哪个补初云的缺,两个男孩就充作紫园的子弟兵,这个叫木槿的丫头,先去杂役房吧。”不管怎么样,我和锦绣可以一起在此安身立命,总好过姐妹二人,天各一方,倚门卖笑。我松了一口气,对着锦绣微微一笑,用手比着我的秘密记号,V形胜利指,意即我会想办法去见她的。
我的那些结义兄弟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我那黑大哥于飞燕看着我的目光相当崇拜,然而很多年以后,他才告诉我,其实当时他一点也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即使隔着帐幔,也感觉背后有一道森冷锐利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浑身发冷。我扭头看去,只见一辆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少年身后立着一个颀长的青衣身影,可惜隔着重重帏幔,看不真切他们的样子。直到走远了,我才听到那带我出去的婆子说道:“那不是白三爷吗?他可难得来太太房里请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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