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醉眼微抬,夜绛洛再倒一杯梅花露,细细含在嘴里,慢慢地唇角一挑,“他不是无辜的,阿醉,在皇室之中出生的人,没有谁是真正无辜的。”
风,似乎比刚刚更大了。
明明亭子里温暖如春,夜醉壁却觉得脊背凉寒,因为女帝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说,阿醉,风寡是夜素的儿子,是我的哥哥。
然后,山崩地裂,她理智全飞,整个人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偏偏,那狡黠入狐的女子缀着笑,吐气间带着梅花的香味,“所以,阿醉,他不是无辜的,你也不是。”
夜醉壁苍白着脸,呆滞着眼,颤抖着唇,一眨不眨看着夜绛洛,一个瞬间,她看见了天下间最冷血无情的人。
“……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不能伤害的人吗?”夜醉壁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她也就这么问出了。
清秀的面容舒缓下来,眼睛眯成两弯新月,夜绛洛微笑,再微笑。
“有啊。”
天下间,只有那么一个人,她不会伤害,永远不会。
她是女帝,站在皇朝最高位置上的帝王,她若不算计别人,便要被人算计,恰好,她不笨……或者说,她很聪明,所以她懂什么叫先发制人,更懂什么叫斩草除根,当她手染血腥,征途不休的时候,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永远站着干净温和的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
漫长的帝王道路上,有他,当真就足够了。
看着夜绛洛的脸,夜醉壁柔弱的眉心紧蹙,突然道:“碧云,你先下去,我与阿姐有话要说。”
碧云看了看夜绛洛,见她朝自己傻笑着摆手,又考虑到周围那些看不见的影卫,心想就算楚王殿下被她气得再怎么抓狂,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因此她朝夜绛洛施礼,抱着狐裘走出亭子。
亭子里只剩了夜绛洛和夜醉壁,前者一派纤秀,后者已经有些醉了,趴在那里,笑眯眯地瞧着她。
夜醉壁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柔声问道:“阿姐,若我死了,你可会放过风寡?”
“阿醉会死吗?”她弯弯的眉眼氤氲着雾气,许是因为微醺的缘故,连笑容都娇憨可掬。
“如果阿姐继续利用我,也许,会呢……”夜醉壁端起面前有着淡淡血腥的酒,她柔美的眉宇之间,杀气极重,不是针对夜绛洛,而是为了她自己。
听到这一句,夜绛洛清醒了些,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她盯着夜醉壁手里的酒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弯唇微笑,“阿醉,不要死哦~”
“……”夜醉壁呼吸一窒。
“如果阿醉死掉,我不会放过风寡,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恩,阿醉,我舍不得你孤独的死,风寡,他会为你陪葬的,一定会。”明明是威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又好像理所应当,带着三分宠溺,二分纯然,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男装打扮的弟弟,实际上却是妹妹的少女。
夜醉壁被轻飘飘的话逼入死角,想笑,又想哭。
天下间还有和她一样的人吗?
生而获罪,一世凄苦,如今,连生死都不由得自己做主。
空洞地笑着,她用尽全力,低低说道:“他和我一样,都是阿姐的亲人……”
看了她一眼,夜绛洛用长筷子在红铜塔锅的顶端拨弄了一下炭火,等白烟弥漫时她悠悠笑着:“是亲人,风寡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阿醉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怎么不是亲人呢,我没有忘记你们的身份,是阿醉你忘记了我的身份。”
她是南晋女帝,帝王身后,白骨累累。
说完这句话,夜绛洛端起玉杯,朝夜醉壁走了过去,趴在她纤细的肩膀上,轻轻说道:“阿醉的父君是蓝清让,可阿醉的母亲却不是夜素……当年父君为了让母皇饶你一命,甘愿被赐死在灵虚殿,你的母亲也被折磨致死,阿醉,你能活着是用他们的命换来的,如今为了风寡,你就这么轻易的放弃吗?”
夜醉壁隐在广袖中的手指一抽再抽,脸色更是素白一片。
夜绛洛淡淡地笑着,反手抽出她发间长簪,一头青丝铺散到地——纤美的少年,瞬然变成绝色少女。
夜醉壁。
夜罪婢。
这是夜素为她取的名字,因她生来便是罪人。
她是皇夫蓝清让与宫女私生的孩子,她的出生结束了父与母的生命,夜素眼中容不得沙子,蓝清让背叛她,便赐死,那宫女更是削骨剥皮,五马分尸。
而仅仅才出生一刻钟的她,被灌下毒药,一生一世为奴为仆,仰仗夜绛洛而活。
什么时候夜绛洛死掉,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末日。
罪婢。
连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与玩物无异的人生——直到那年,她遇见了风寡。
只觉得,幼时初见,不懂情是何物,懵懂逃避,再无音讯。而后再见,怦然心动,却只能一再逃避……江南三月,她以寻常女子爱他如斯,不离不弃,纵使被夜绛洛算计,纵使此刻无比追悔,她依旧觉得那是十八年来,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想想,风寡与她都是一样,本不该存在的人……相遇、相爱,当真荒唐,当真不该。
亭子外风大洛大,寒梅枝梢的薄洛盖了一层又一层,一丁点红艳的梅花绽放枝头,与银洛、晶霜交相辉映。
时而月上枝头,大红的灯笼晃得人眼睛靡靡,偏偏夜绛洛却急煞风景的咯咯醉笑,“别紧张,阿醉~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风寡,恩恩,相信我嘛,好不好?”
娇懦懦的声音就在耳畔,夜醉壁侧头瞧着赖在自己肩头,醉红了脸颊的夜绛洛,眼眸一点一点细成一线,“我还能相信你吗?”
单手抓着酒杯,另一笔搂住纤弱的美人儿,吃吃一笑,“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夜醉壁没有说话,她长睫微垂,看着手中猩红液体的酒杯,喝与不喝,在一念之间,死与不死,也在这一念之间。
前十七年,夜绛洛暴虐成性,对她百般羞辱,她身上的鞭痕就是夜绛洛亲手所赐,可这一切她都不在意,身体上的疼痛怎比得上心里的悲苦,因此,十七年来她都能艰难的活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夜绛洛不一样了,她变了,她不再口呼“溅人”“罪婢”,而是轻柔的叫她“阿醉”,对她微笑,让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一个姐姐,在疼惜着自己,在乎着自己。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
倘若能选择,她宁愿让她鞭打、羞辱,也不愿……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面对的人是夜绛洛,任何人都没有反抗的机会,她也不例外——夜绛洛很聪明,知道她不怕死,却也不能死。
她的命是父母以血换来的,怎能轻生……况且,夜绛洛一言九鼎,若她死,风寡必为她所杀。
为了父母,为了风寡,她已然别无选择了。
柔美的红唇动了动,夜醉壁长睫下的目色里多了些许的绝望,她用最轻最轻的语气说:“没有了……阿姐,我没有选择了。”
趴在她肩膀上的女帝挑起唇角,举起酒杯,“帮我铲除蓝家,我答应你,可以给你一半的自由。”
没有丝毫犹豫,夜醉壁同样举杯,定定看着夜绛洛,“一言为定。”
女帝微笑,“一言为定。”
叮——
玉杯交错的声音幽鸣而响。
然后,正事谈完,夜绛洛悠悠叹息:“可是阿醉,江南的美少年,当真外强中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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