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宝晴沉默了一会子,轻声道:“不,这是薛舅母给舅舅做的书袋。”
从前官员上朝面圣,必须随身携带笏板。装笏板的皮革,就是笏袋。那时候笏袋是官员们必不可少的随身物品,后来笏板废弃不用,笏袋也就成了多余。不过文臣上朝时,还是必须随身佩戴小一号的刀笔囊,用来贮放印章、钱币和零星杂物。
书袋差不多是小一号的刀笔囊,精致小巧,能藏在袖子里,也能挂在腰带上,文官们几乎人手一个,用来存放小印和笔墨文具。
冯宝晴一直保存着这枚薛寄素亲手做的书袋。
三年前薛舅母亡故后,母亲崔滟命人将薛舅母的所有衣物首饰全部焚毁,除了崔泠搬入东院的几样旧物,其他薛舅母碰过的东西,全都被付之一炬,连房里的拔步床、杨妃榻都让人拆了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有这枚小巧的书袋,因为还未来得及送出,所以夹杂在一堆不起眼的荷包手帕里,凑巧让冯宝晴捡到了。她想着薛舅母素日对自己和哥哥不坏,想留个念想,沉丫头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书袋藏起来了。
不想这枚书袋,竟然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冯宝晴长吁一口气,攥着书袋,登上张家的马车。
张家的车夫直接把马车赶到宫门前,守卫细细检查过腰牌,挥挥手放她们进入内城。
朱红高墙下,一眼望去,香车宝马,熙熙攘攘,全是等着进宫的世家命妇。
永乐侯夫人和女儿张褚芸已经在宫门前等候多时,看到冯宝晴下马车,张褚芸立即迎上前,笑盈盈道:“宝晴妹妹可算来了!”说话间已经飞快打量了一遍她身上的衣裙装扮,蹙眉道,“今天妹妹怎么穿得这么家常?连花钿都没戴?”
冯宝晴含羞笑道:“我不过是来陪姐姐壮胆的,打扮不打扮有什么要紧。”
京中命妇都知道,周皇后要选拔一位世家出身的女子为婕妤。上一次的宴会,世家小姐们经过轮番比赛,最后唯有十人脱颖而出。张褚芸就是十人当中的一个,今天是最后一道遴选。听宫人们的暗示,今天除了在十人中选出一位婕妤之外,剩下九人多半也会被封妃。
冯宝晴知道人选已经确定,才会答应陪张褚芸一道入宫参加赏花会。
张褚芸未语先笑,脸上腾起一缕薄红,绞着衣袖低声道:“我听宫里的人说,皇上今天会出席赏花宴的。”
几名衣着鲜亮的女子从她二人身旁经过,闻言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张姐姐今年芳龄十六了吧,似乎比皇上要大一两岁呢!皇上就算出席赏花宴,大概也不会看上张姐姐。”
这女子说话粗俗直接,毫无遮拦,张褚芸气得浑身发颤,面皮紫涨,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冯宝晴知道张褚芸脾气急躁,怕两人争吵起来不好收场,连忙代为反驳道:“阮姐姐慎言,妹妹如果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似乎也年长于皇上,阮姐姐这话要是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怕是不妥吧?”
阮蓝萍认出冯宝晴,知道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舅母是孟家嫡女,不好得罪,冷笑一声,抬脚走了。
冯宝晴安抚了张褚芸几句,奇道:“阮蓝萍向来口无遮拦,我们都不爱理她的。姐姐和她有什么过节?”
张褚芸冷哼一声,愤愤道:“上次阮蓝萍在皇后举办的诗会上大出洋相,她知道自己无颜再和我们几个人竞争,就成天围着我们冷嘲热讽,酸言酸语,没一句好话,专门用这种法子恶心我们!”
冯宝晴心中暗叹一声,为了一个婕妤之位,最近世家小姐们见面便会起争执,不少从前交好的姐妹已经断绝往来,世家们的几次宴会最后都是不欢而散。连她的嫡母崔滟也不甘示弱,想让她报名参选。要不是舅妈病中需要人陪伴伏侍,说不定她会被嫡母强行带进宫赴宴。
周皇后不过是抛出一个诱饵,世家们就像闻着花香的虫蚁蜜蜂,乱嗡嗡闹成一团。
“姐姐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姐姐天生丽质,这一次一定能够应选。”
张褚芸笑了笑,挽起冯宝晴的胳膊:“但愿借妹妹吉言。”
默然半晌,张褚芸望一眼莺莺燕燕的各家闺秀,唏嘘道:“其实,我很羡慕宝晴妹妹。”
冯宝晴看她眼中流露出伤感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得笑道:“姐姐羡慕我做什么?”
张褚芸轻抚发鬓,今天是最后的选拔,她打扮得格外庄重,头上的点翠镶嵌宝石花钿累沉沉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们张家和你们冯家不一样,我们虽然顶着个侯府的名头,有爵位可以承继,但是族中都是些浪荡不肖子弟,早已经脱离帝都权势中心,外面看着一团热闹,只不过都是表面光鲜罢了。”她幽幽地叹口气,“我和妹妹说句实心话,前朝封赏的八大勋贵中,唯有永宁侯一家屹立不倒,而且还蒸蒸日上,比从前更风光些。永宁侯正值盛年,前途无量,妹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又和孟家连着亲,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却是不行的。我们永乐侯府,如果再这样落魄下去,不消十年,就会被新贵取而代之。”
她的声音里饱含凄楚:“上个月,我母亲想趁着国丧裁减下人,好节省开支。事情传到外面,永乐侯府差点沦为笑柄。我父亲在府里大发脾气,母亲只好另买了一批新家奴,勉强把事情遮掩过去。公账上已经亏空了几万两银子,可爷们还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就会被世交故友们另眼相看,拆东墙补西墙,早晚会拖垮整座侯府。”
冯宝晴没想到张褚芸会在这时候和自己说这些掏心窝的心里话,叹息两声,安慰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张褚芸苦笑道:“不然妹妹以为我母亲为什么这么热心地送我参选?”她看了一眼对面斜对角几个站在一处说笑的闺秀,“只可惜这一次孟家的女儿也要参选,我母亲的打算肯定要落空了。不过只要能进宫,我们家就还有希望。”
冯宝晴眉头微蹙,觉得永乐侯夫人钻了牛角尖,世家大族,不想着培养优秀子弟,招揽人才,竟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放在妃嫔遴选上?
可这话当着张褚芸的面不好说出口,加上她今天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进宫的,当下只得虚应两声,勉强说了些鼓励之语。
孟家几个小姐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春花一般芬芳靓丽,站在一处,就像一簇迎风绽放的海棠花,格外青春娇艳。
冯宝晴怕张褚芸过于伤感,岔开话道:“孟家几位姐妹和咱们常在一处玩的,不如把她们叫过来,大家一起说笑,姐姐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张褚芸拿帕子在眼角轻轻一按,淡淡道:“等会儿就进去了,让她们自自在在说话吧,别让她们看到我这副样子。”
冯宝晴会意,十个脱颖而出的世家闺秀,已然泾渭分明,孟家几女自成一派,其他人知道孟家地位特殊,不管是出于嫉妒、愤怒,亦或是自卑、羞惭,都不约而同和她们保持距离。张褚芸同在应选之列,大概不想和孟家几女过于亲近。
眼看时辰越来越近,命妇们如坐针毡,连白发苍苍的几位老夫人也坐不住,一遍遍让丫鬟去找内监打听情况。
终于听得内监一声嘹亮的唱名声,宫门开启,命妇们按着品级罗列站定,陆续进入内宫。
说是赏花宴,然而含章殿里空空落落的,并没有布置鲜花盆景,唯有院中几株玉兰花树,开得蓊蓊郁郁,花朵密密匝匝,像磊了一枝头的剔透初雪。
宫人们领着命妇们先进去,闺秀们仍然在外头等待,黑压压一屋子娇俏少女,然而没人敢发出动静,偏殿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微风吹起廊檐外的刻花竹帘,发出沙沙轻响。
张褚芸握着冯宝晴的手,神色忐忑,其他闺秀也是静默不语,唯有孟家几女神态坦然,嘴角隐含笑意。
一名圆脸宫女掀开水晶帘,脆生生道:“各位小姐辛苦。这时候不是赏花的好时节,可园子里的荷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开得热闹,娘娘命人园子里备了几杯水酒,请小姐们移步御花园。”
孟家一位小姐排众而出,直接问道:“各位夫人们呢?”
圆脸宫女笑嘻嘻道:“皇后娘娘和夫人们相谈甚欢,喝过茶随后就到。请小姐们先行一步。”
孟家小姐脚步迟疑,似乎不大相信宫女的话。
其他闺秀看孟家小姐不走,面面相觑,也不敢走。
圆脸宫女环顾一圈,脸色微微一沉,“皇后娘娘口谕,小姐们还不动身?”
孟家小姐淡笑一声:“母亲临行前交代过,禁宫森严,不可随意冲撞贵人,我们对宫中不太熟悉,没有母亲们指引,不敢在宫里随便走动。”
圆脸宫女盯着孟家小姐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笑,“原来如此,那孟小姐就在这里等着府上老夫人出来吧。其余小姐随着奴婢往这边走,皇上已经在御花园等得不耐烦了,小姐们莫要耽搁。”
一语打破室内沉寂,仿佛小舟从芦苇丛生的水泽驶过,惊起一群水鸟,芦苇荡中,处处都是翅膀扇动的清脆声响。
孟家小姐神色骤变:“皇上在御花园!?”
“不错,今天是女儿家宴,自然要击鼓传花,皇上会亲自摘取一枝红莲,与小姐们助兴。”圆脸宫女欠身一笑,命人端来一把花梨木小圆凳子:“奴婢先带各位小姐去御花园,孟小姐请稍坐,等会儿孟老夫人出来,自会有人过来领您进去。”
嗡嗡一阵耳语,几位和孟家关系疏远的世家小姐抿着嘴巴,在暗处偷偷窃笑。
孟小姐脸上一阵青青白白,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娇花一般的鲜嫩脸蛋,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圆脸宫女顾不上和孟小姐打机锋,领着其他闺秀们,径直出了偏殿,穿过回廊,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闺秀们一路窃窃私语:“皇上真的在御花园?不是骗人的吧?”
皇上会出席赏花宴,这人人都知道。
可皇后忙着和命妇们周旋,把皇上一个人丢在御花园,让闺秀们和皇上单独会面,说出去,谁敢相信?
众人惊疑不定,有人窃喜,有人惊惶,有人暗中盘算,心思各异。
窸窸窣窣的衣裙曳地声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尖利笑声。
张褚芸正在心中默念着准备好的几首赏荷诗,吓了一跳,头上戴着花钿绒花,怕弄歪发髻,不好回头去看,只得问冯宝晴道:“怎么回事?”
冯宝晴侧过头,张望一阵,笑了一声,“没什么,几个宫女在后头打闹呢。”
队伍最后面,孟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了过来。
而阮蓝萍和旁边几名闺秀在一旁说说笑笑,分明是在笑话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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