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緌(rui)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只是两句,寒冬腊月就涌起一阵暖风,风声如潮水奔腾呼啸,飞快变成滚烫的热流,把个荣禧堂烧灼得好像酷暑三伏一般。
荣禧堂的正大门内,黑曜石铺就的坚硬地面陡然长出嫩绿新芽,蜿蜒挺拔出一片桐树林。桐树虽然稀疏,却都高过屋顶,让得众人看不见绿冠,只听到时高时低的蝉鸣轻叫。
“天生异象,必是名动篇章!”贾政激动出声。
一应人等,全都凝神注目这恢弘美景。
贾雨村看了眼满脸记恨的贾环,摇摇头,却再也点不得头,自语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有形,有声,有意境,这两句,却是比贾环的那两句高明半分,要是后面更有意境,怕是要才高四尺有余。”
脸上笑容不变,拍拍贾环的肩膀,让其把妒色收敛起来。
宝玉恰好看到这幅景象,对贾雨村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把诗作全篇念了出来: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一首五言律诗,由宝玉吟哦而出,竟然好像那蝉鸣悠远,特别是最后一句出来时,满堂皆静,只剩清锐蝉鸣,悠悠扬出数里开外。
贾雨村瞠目结舌,雍容儒雅的笑容化作惊咦,随即大笑道:“好个贾宝玉!好个宝二爷!我堂堂三甲举人,竟还不被你看在眼里不成?”
贾政本来得意,细细品读后,恍然明白过来。这首诗前两句托物,后两句寓意,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说品德高洁的人,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自然能声名远扬。
宝玉这是把自己比作秋蝉,不需要贾雨村这股秋风的帮助来传扬文名。
贾政连忙斥责,连着给贾雨村道歉不迭,就听贾雨村畅然笑道:“存周兄误会了,我这只是感叹,无有他意。”他赞叹道:“《典论.论文》有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宝玉大才,其所学所闻,未必比你我差了。我教不了,也不敢教。”
贾政浓眉紧锁,气道:“顽劣小儿,哪有贤弟教不成的道理?”
“兄长谬赞了。”
贾雨村躬身谢道:“承蒙兄长厚爱,雨村不敢再作推辞,就收了贾环当弟子,悉心教诲吧。”
他躬身时腹语翕动,一道淡淡的音线传入宝玉的耳朵。
“以生员之身,要踩我三甲举人扬你清名。宝二爷,你这诗才,委实厉害。”
宝玉撇撇嘴,没期待能坑到贾雨村。
嗯,没坑到,有点可惜。
他不需要借助贾雨村的秋风,但没说不需要踩秋风了。要是贾雨村暴怒、斥责,那就真真进了他的套,让他清名远扬。
瞧瞧,只是想靠自己,不借助你这股秋风而已,就要斥责、打压低两级的生员,这三甲举人,也真名不符实。宝玉能够想象外面的说法,但他心里清楚——贾雨村此人,委实不好对付。
果不其然,人家只是顺水推舟,不仅纳了贾环当作弟子,还把他的招式轻易破解了。
当然,他也没怎么耗费心思。
一首《蝉》而已,托物寓意,也只是托物寓意。
贾政见事情不能挽回,很是骂了他两句,但在诗词考校上,也不能抹了宝玉的好。诗词考校都有彩头的,他问宝玉要什么奖赏,也问了贾环。
贾环应答得体,说道:“得了三甲恩师,已是最好的奖赏,孩儿不敢奢求其它。”
瞧瞧,多得体,多……假啊……贾政是个糊涂的,但是他再怎么糊涂,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清楚。他见贾环一脸谦虚,眼底却难以掩藏得意之色,心中感叹一阵,去问宝玉。
宝玉很爽快,问道:“不知这首《蝉》,值得多少奖励?”
贾政真想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他的儿子,怎么就这么个不一样?宝玉这厮,真个是开窍了!开了大窍!谦虚、谨慎,那是在外面给别人看,对别人用的,对自家老爷,嗯,爹爹,还不往死里要好处?他贾宝玉……混蛋!不当人子!
冷哼一声,道:“你要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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