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梦,我还会时时想起那个梦。因为自从那个梦之后,我便开始游走于两个世界之间,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梦中的情境很鲜活。就像暴露在聚光灯下的一个特写镜头。我可以看清楚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细微的眼神的变化。
在梦中,爷爷穿着日常的黑色棉袄,棉裤,满脸慈祥地站立在我的面前,用他特有的充满疼爱的眼光看着我。
爷爷很疼我。那种疼爱中更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成份,不光是爷爷对孙女的天性的疼爱,更有一种淡淡的父爱的成份夹杂其中。其实,我跟爷爷相处的时间远比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对父亲,我感到陌生、害怕,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就算他对我微笑,我也觉得那微笑是属于妹妹的,不是给我的。
但爷爷就完全不同。我可以对他随便撒娇,我可以爬上他宽大的膝盖上,或者在坐厌烦了之后再从上面蹦下去,他的身体是我的一个私人的玩具。爷爷不会生气,他只会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
最讨厌冬天的我总习惯在放学回家之后,一把扔掉书包,把一双冻得冰凉的小手放进爷爷阔大、粗糙却又温暖无比的手中,让他握着,给我取暖。有时,我会更过份,直接将冻得麻木的手从他的领口伸到他的脖颈之上。那是一种很温暖,很干燥,很安心,很幸福的感觉。爷爷这时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我,努力忍住我冰冷的小爪子,连脖子都不缩一下。
幼时的我不知为何,性格有些孤僻,宁愿躲在家中,翻看那些古旧的线装书,通过书本去认识世界,也不愿与人交往。虽然我被父亲称为不通人情世故,但我却沉浸在书中自得其乐。
爷爷不会逼我出去和那些同龄的孩子去玩,他让我做我喜欢的事。当我一个人埋头看书时,爷爷会悄悄赶走在一旁嘻嘻哈哈、叽叽呱呱叫嚷的妹妹,让我能安心读书,或者默默递给我一杯他泡的茉莉花茶,一句话也不多说就赶忙离开,生怕打扰了我。
爷爷不识字。但爷爷尊重文字。爷爷更疼爱尊重文字的我。
这个普通的农村老人,依旧沿袭着他简朴的生活方式,拒绝奢华,拒绝穿买来的衣服,拒绝子女为他花钱。
他的衣服都是奶奶手工制成的,中山装式样,只不过是改良版的。冬天穿的棉袄,就用家常织的黑布做面子。奶奶在面子和衬里之间絮上了厚厚的棉花。衣服通常做得有些宽大,可爷爷喜欢这样。在三九天冻得伸不出手的时候,他可以有余地在棉袄里面再加上一件夹袄。
为了保暖,他会用一条蓝色的纱布制成的足有两米长的腰带裹在腰间。连那腰带也是奶奶用传统方法染制成的,是一种墨蓝的颜色,有点像少数民族做蜡染时常用的颜色,虽然洗过几次后就会有点褪色,但是一种古香古色,很耐看的颜色。
棉裤的裤腿也很宽大。这种大裆裤是上个世纪初特有的产物,裤裆低垂到了膝盖附近,看起来很臃肿。裤腿渐近裤角处却渐渐收紧,爷爷习惯用奶奶缝制好的布条带子将裤角紧紧地扎起来的,这裤子便有了一点灯笼裤的感觉,也相当保暖。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但他执着地将这种穿衣习惯保留了下来。也许,我想,他想保留的是曾经拥有的青春,和属于他的那个年代的记忆吧。
冬日里,他头上总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头发剃得光光的,很干净利落。每逢年节,他会很开心地到剃头铺子,找到仅存的几位剃头师傅,顺带刮个脸,享受一段惬意的时光。
那晚梦中,他就是这样的一副装束站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样,满脸慈祥的看着我,微笑。
我却感觉到了异样之处。
这异样让我惶恐不安。
他的衣服是簇新的,古旧的老样式,但质地绝非黑棉布。那是光洁的绸缎制成的,细看上面还有一个个隐纹篆体的“福”字。
更为奇怪的是,他的脖子上搭上了一条赤红色的羊毛围巾。那颜色火辣辣的,灼得人眼睛生疼。
红与黑两种色彩在这一刻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就站在一个巨大的聚光灯下,好像在履行一个谢幕礼。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爷爷,却又不像是我的爷爷!
聚光灯下的那张脸,确是他的脸,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眼角细碎的鱼尾纹,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散落着的几颗老年斑。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丝烟草的气息。是爷爷常抽的雪茄味。
我轻声试探着叫:“爷爷!”
他满脸疼爱地看着我。我太熟悉那副表情了。二十一年来,他总是这样的神情注视着我,他眼里的爱从来就没有变过。这次,他细细地看了我很久,诀别一般。
他的眼神里多了某种东西,是怜惜?是诀别?是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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