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鸣听他讲的,心里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饭也吃不下去了,他没想到,原来在县城里非常风光的机械厂的工人,如今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在计划经济时代,机械厂是全县闻名的著名八大企业之一,生产的农机配件行销全国,效益好得很。厂里有篮球场、足球场,设施都是当时第一流的,县城里有什么重大的体育活动,都要借用他们的场地。
那个时候,在机械厂上班的小伙子,在县城里随便挑媳妇。工资高,福利好,有食堂,有宿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老大哥。没想到,改革开放没几年,厂子就不行了,到最后,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县城里其他的厂子怎么样,王一鸣还想了解了解,就问大家:“当年的八大企业,现在还在吗?”
同学们说:“都垮了,有的地皮早卖光了,上面都开发成了商品房。现在县城里唯一兴盛的企业,就是房地产开发公司。其他的都完了。”
“那全县工人靠什么就业啊?”
“哪里还有就业,没人管了,自谋生路。没听电视里天天唱吗,‘从头再来’。整个县城,下岗失业的不下三万人,到外地打工的打工,回农村老家种地的种地,留在县城里的,男的大多蹬三轮,女的大多摆小摊。你看那县城里那么多的人力三轮车,大多数都是下岗工人。女的呢,批发个毛巾、鞋子之类的东西,走街串巷,叫卖东西。有的长得漂亮的、年轻的,嫌弃干这个丢人,又不挣钱,就去了外地,做了三陪小姐。这样的人多了。现在的社会,笑贫不笑娼,只要你能挣到钱,也没有人说你了。你看那满大街的美容美发店,坐在里面的小姐,袒胸**,里面连一把剪刀都没有,都是干皮肉生意的,她们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不在本地做这个,怕熟人认出来。”
王一鸣问:“那你们都靠什么生活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各想各的门路。上班的,有工资发,虽然不应时,有时候要拖欠个一年半载,但到年底快过年的时候,好歹都会给补齐。平常里没有钱了,只能是求亲靠友借。农村里有地的还好些,回家还可以要点粮食,自己买点菜,可以过下去了。现在就是怕孩子上学的花费,一个孩子,每年学费带生活费,需要上千块。更怕家里有病人,一旦得病,就是倾家荡产。现在好多人没有医疗保险,就是有,也报销不了几个钱,看大病,还是靠东挪西借,家里有一个重病号,全家人的生活都受拖累。在县城里,做个公务员,一个月下来,也就是四五百块钱的工资,门头差事又多,今天他结婚,明天他家死人,都得应酬、封礼,一个月下来,总有几宗事情,这个钱,不花又不行,县城又只有那么大,你接到请帖了不去,下次见了人,没办法开口,你赖啊!没脸见人。于是,就是再穷,也得打肿脸充胖子,鼓着肚子硬撑。所以,现在的生活压力,简直是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大街上失业的成群,没有饭吃,就偷就抢,尤其是那些十七八、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早早就辍学了,找不到工作,没有钱,还想活得风光,有酒喝,有饭吃,于是就拉帮结派,闯荡江湖。在县城里打架斗殴,这一派和那一派,为了争地盘,抢生意,经常是大打出手。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谁下手狠,谁是英雄,大家都佩服。在县城里也就成了名人了,到哪里都有人巴结,整天有人请,连那些当官的,也给这些人面子,和他们称兄道弟,有的甚至拜把子。公安局破案也要这些人的帮助,要不然就得不到线索。现在的社会啊,简直是乱极了。一鸣你好歹还是个副部长,有机会见那些大官们,难道下面这些事情,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糊涂。你得向上面反映反映,现在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民不聊生啊!”
王一鸣听他们乱七八糟地讲了许多县城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是触目惊心,这些事情,让王一鸣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没想到,仅仅是十几年的光景,这个偏僻的县城,就是这样一副样子了。这个县城,也就是全国的缩影,其他的地方,也不比这个地方好多少。王一鸣承认,自己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到基层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是到了基层,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看到的都是当地最好的一面,所有的阴暗面,大家都对他回避了,谁也不敢讲,谁都怕触霉头。大家一级一级,哄骗上去,就成了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
在北京时,看到的都是欣欣向荣的一面,觉得中国的改革开放简直是太好了,大家一说起来,都是大好局面、蒸蒸日上啊!报纸电台电视台,也是开足马力,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整天向全国、全世界灌输我们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欺人与自欺,让大家都失去了基本的常识,不敢面对现实,整天晕晕乎乎的,在麻醉中混起了日子。
王一鸣感觉到,坐在北京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确实感受不到危机,看不到这个社会现在已经是一团乱麻,官当得越大,离人民越远,也就离社会真相越远。想到自己是这个状况,王一鸣从心里真是感到可怜那些比自己官大得多的人,他们离社会真相的距离,毫无疑问是更远了。他们得到的信息都是过滤了多少遍的,他们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像自己的这帮同学那样,直言不讳毫不留情的话语了,没有一个人向他们说实话,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已经是瞎子聋子,怪不得他们的脸上,什么时候看都是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们就像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这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不能说不是悲哀。连真相你都看不到,你还能有什么正确的判断力呢!讲出来的话,作出来的决策,只能是离广大人民越来越远,你不拿老百姓当回事,长此以往,老百姓也就不拿你当回事了。大家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在相互欺骗中,混起了日子。这里没有发自肺腑的尊敬、爱戴,只有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应酬的神情,这样的领导人,哪能有什么个人魅力可言呢!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几个小时,看看快到12点钟了,大家还意犹未尽。小强的老婆还在加菜,王一鸣说:“吃好了,吃好了,嫂子你也忙了一天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大家于是就站起来,王一鸣掏出随身携带的提包,从里面拿出500块,递给熊小强说:“这是我的一点意思,是给两个孩子的,让他们好好上学,争取考上好的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到时候,如果我有能力,一定会帮忙的。别的人不帮,因为找我的人太多,我的能力也不够,但你的孩子,我还是会想点办法的。”
小强推让了几次,看王一鸣执意要这样做,只好留下,说:“别的客气的话,我就不说了,总之,我这一辈子是完了,没出息了,我希望两个孩子比我强,如果他们能够考上大学,到时候少不了还要麻烦你,我们全家,先谢谢你了,感谢你来看我,我两个孩子知道了,对他们就是很大的鼓舞。”
王一鸣说:“你和嫂子,也要保重身体啊,该休息时要休息,挣不完的钱啊。身体好了,才能多挣钱。”
小强两口子不住地点头,说:“记得了,记得了。”
大家握手告别之后,四五个同学,拦了两辆出租车,陪着王一鸣回了县委招待所。这个时候,县城的大街上,空荡荡的,笼罩着的气氛是令人不安的,不时地有三五成群的小青年手里提着酒瓶,喝得东倒西歪的,大声地说话,或者在大街上公然撒尿。有的把喝过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碎玻璃溅得一片片的。
第二天早上,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来陪王一鸣吃早餐。说起对县城的印象,王一鸣说:“这次回来,最大的印象就是县城里像是回到了解放前的上海滩。这样下去,人民怎么会有安全感。你们都是父母官,该抓一抓了,总不能大家都上不了街,憋在家里看电视吧。养那么多警察,干什么用的,连个县城都管理不好,我看公安局长该撤职了。”
他的话把县长和县委书记说成了大红脸,一个劲说:“是,是,我们这就安排,限期一个月,再整治不好县城的治安,我们就联合向市局打报告,要求市公安局调换人员。太不像话了,整个县城的社会治安,一天不如一天。晚上老百姓连上街都害怕,我们实在是惭愧啊!王部长你也知道,这县公安局,局长不归我们县委管,是上面局里派来的,可以听我们的,也可以不听我们的,有什么事情,我们还得看他的脸色,真是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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