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水之湄,
谁又在水之涘,
即使溯游而上,
也无法到达谁的身边。
薄一心看向对面几乎没动过筷子的占南弦。
“你怎么胃口比我还差。”整晚只是对着手机看个不停,难得一见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夹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经心地道,“打个电话真的那么难吗?要不要我帮你?”
他轻吁口气,“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烟。”
“手机留下来,要打就当着我的面打,别背着我时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恶毒地留下你,要是什么都听不到,那多没意思?”
占南弦弯了弯唇,依言把手机留下,只人走了出去。
没有去吸烟区,他迈步走出会所,踱到一枝桂树下。
夜空中挂着一轮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隐约可见圆盘当中的半边暗影,小时候书里说那是吴刚的月桂,他每日执着斧无休无止地砍伐,可是月桂总是随砍随合,斧头落下时劈得裂缝见骨,斧刃一起便了无伤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这种神仙般的自疗该多好?那么两个相爱的人,不管对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不管伤心还是悲痛,心头也只会泛起短暂的波澜,眨眼消逝无踪,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恢复到相恋之初。
双手习惯性插进裤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机的一霎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一丝情绪,而左手隔着烟盒触到了金属的冰凉,是那串被他捡到的钥匙。
缩回指尖,顺手捞出烟盒,叶影婆娑的桂树下燃起一抹蓝色火点。
曾经也是这样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楼下,两个人额抵着额,他舍不得送她回去,她舍不得看他离开,荡漾在心口的情愫缠绵入骨,只恨不能把对方融进体内与自己合二为一,从此再不会有分离的一刻。
那几年的经历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无法适应生命中再没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着牙独自活过来十年,也依然无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锁在内心深渊的空虚寂寥。
还有……强烈思念。
恨她吗?
为她做了那么多,把浅宇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把其他公司控制于股掌,全不过是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为生意,不是为几个亿,不是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仅仅只为了想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的怀抱。
几乎早生华发,为等她归来,费尽百般心思,为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只是恨吗?
曾那样毁灭过,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信任该如何重新建立。
只知道曾经的痛他无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来六十六楼之初,每日里见到她的容颜都不自觉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转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见,那么怕,怕到只要她有一丝风吹草动,他整个人会焦虑不安。
要如何长久留住她?要如何确定她再也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
唯一的办法,既然她爱他,那么,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来爱吧。
他从来善用机会,当察觉她平静外表下的心性仍如从前一样执念,当感觉到她对他的感情是那样克制、反复和踌躇不决,他给了自己师出有名的借口。
从始至终,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无意带给她伤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残她的心、傲气和自尊。
但他从来没有比这样做时更冷静理智,比处理有史以来任何一桩生意还要小心翼翼,谨慎得如履薄冰,他比谁都清楚该如何拿捏这份伤害的尺寸,才致让她爱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恋他不敢,想离开他又割舍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坚持,一颗心绞结成对他欲罢难罢。
如果她是断桥边那枝骄傲的梅花,那么,他会把她彻底折下。
他想让她记忆深刻到,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考虑离开他半步。
当烟蒂在指间熄灭,终于,他忍不住问自己。
还要继续吗?
他从来没有试过做事半途而废,更何况这次精心谋划何止几年,若在此时放弃,会不会功败垂成?
可是,还要继续吗?
她仍摇摆不定,但,他还要继续吗?
电梯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双从前始终含着无限自责和宽容,在那一刻终于浮上隔离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瞬烫到了他的双眸,有一种被炽伤的感觉从眼底蔓延到心头。
关于孩子,他清楚问过周世为,确认只是温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制着自己,每一次都谨慎地选择在她安全的日子里,他不会让她在那种情况下怀上两个人的孩子。
只是纵然掌握得再好,也还是无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况的出现。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听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说话了。
心口没来由地烦躁,一种直觉,一种他的敏锐融合了与她心连心的直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会发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几乎可以断定她几种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收拾东西离开不知去哪里旅行,或是去找朱临路——
下午那种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袭上。
左手伸进口袋,袋中混着那串老房子的门匙还有一串车匙。
在压制了这许多年后,有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顺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颗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给同一个人,会否将来某日他依然重复当年可怕的结果?只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在未知的什么时候她会再度离他而去。
这十年间,每每忆起这个名字这个人,心口都钝钝地痛。
良久,当第三支烟在黑暗中熄灭,他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这将是最后一次,他屈服于她会将人折磨至死的倔强性子。
长吁口气,他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就这样吧。
如果倾他下半生也还留不住她,那么,就当作是他把当年残余的半条命,从此以后为她死尽了罢。
餐厅里,当占南弦的手机响过三遍时他的人仍没有回来。
连续响起的三遍铃声似三道夺命金牌,不知道对方是否真有什么急事,薄一心只好拿起桌上他的电话,一看来电的人是高访,她接通,“高访?南弦走开了。”
高访似有些困惑不解,还有些急切,“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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