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想他死在这里,给他添麻烦吧?
绿袍青年忽然握紧了双拳,咬紧了牙关,忍过了一阵剧痛,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没有吃过任何丹药,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什么好现象。
师父曾经跟他说过,没有得到正常传承的炼丹师所炼的丹药,里面都含有大量的剧毒物质,例如朱砂、汞等等。他一下子被迫吃下去那么多丹药,没有当场噎死,恐怕毒素也会在身体内积攒,寿元多少也会受损。就是不知道是直接挺不住挂掉,还是拖着身体熬几年了。
绿袍青年面无表情地勉力回忆着,好似他吃下去的那些丹药之中,夹杂着一颗不起眼的青色丹药,那上面甚至还有熟悉的丹纹和一股不明显的异香。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隐约好像在数年前,曾经看到过师父炼制过类似的丹药。
也就是说,他吃下去的丹药确实是有他师父炼制的?
也是,符玺令事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落人口实,说是让他试吃他师父的丹药,那就一定会确有其事。
对于师父的盲目信任,让绿袍青年忧虑的心情平复了些许。在疼痛稍缓后,他尝试着联系嘲风和鹞鹰,却意外地发现毫无反应。
也许他现在已经不在咸阳宫了,嘲风看不到也是可能的,但鹞鹰却不可能注意不到。
绿袍青年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嘲风加上鹞鹰,等同于天下大事尽在掌握之中,他也是太大意了,这几年都没出过太大的乱子,竟然忘记了当初那个可以在两只脊兽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的那人!
回想起来,以他现在的修为,即使被一个小内侍分散了注意力,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敲晕。
难道……赵高就是当年遍查不着的那个人?隐秘地救了他,杀了赵太后……对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绿袍青年的思维还在快速地推衍中,但身体却已经熬不住,就那样靠着墙,重新陷入了昏迷。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黑暗中醒来,又陷入了没有任何声息的黑暗,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绿袍青年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掌心冰冷的物事,安了安心。
也许是太过自信,赵高并未搜他的身,所以他一贯佩带的饰物都在,还有本来想要放在院中收集月露的阴阳燧,也没有被搜走。
师父所传的古董,又怎么可能是凡品,绿袍青年拿起阴阳燧摸了摸,里面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收集了一点点月露。他小心翼翼地把阴阳燧举到嘴边,珍惜地用这点月露润了润嗓子。之后摩挲了一下阴阳燧,碰触了一下背面的蟠龙钮,“咔”的一声,一小簇火光跃然而出。
双眼盯着这微不足道的火光,绿袍青年就像是盯着唯一的救赎。
若不是他身上带着这枚阴阳燧,恐怕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在这间无声无息的小黑屋中,所待的时间早就超过了一夜。而他手中的这枚阴阳燧,会严格地遵循着夜晚收集月露和白天可燃天火的规律,每一个轮回就代表着过去了一天。那么以此来判断,他恐怕已在这个小黑屋中被关了三年多了。
没错,已经三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最初的一年里,每隔十天还有人来看他一眼,而那段时间他也是因为吃了太多的丹药,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竟没有注意自己居然多少天都没有进食仍可以活得下去。
再往后,看守来查看他的间隔时间就越来越长,一个月一次,甚至最近几个月才进来一次。而查看的方式,也不过就是透过门板打开一扇小窗,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就算再迟钝,绿袍青年也必须承认他现在肯定不是正常人了。
正常人,十天不吃饭就肯定挺不住了,可他虽然有这么一点点月露支撑着,却熬了三年多。
这肯定和他吃的那些丹药有关。
不止他不觉得饥渴,连指甲、头发、胡子都没有了任何生长的迹象。而且他觉得他身体的温度也趋于和墙壁一样冰冷,甚至连心跳声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但绿袍青年却不能冷静地去思考这件事,反而因为长期处在黑暗的环境中,整个人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他在这里被关了三年多,都没人来救他?
嘲风和鹞鹰联系不到师父吗?它们不觉得他的失踪很蹊跷吗?婴找不到他甘心吗?即使是已经去边关对抗匈奴的王离,这三年多来也应该回过咸阳一两次,没见到他也很正常吗?
还有……大公子……为什么没来接他……
是……和始皇达成了某种权益交换吗?
绿袍青年并不是想要怀疑自己选定的君主,只是时间会磨没一切坚持,当他孤单地躺在黑暗中时,一天、十天、一月、一年、三年……希望也慢慢地变成了绝望。
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幻觉中,事实上并没有被关这么长时间,都是阴阳燧的计算错误。可这种怀疑,每次都会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淹没。
手中的阴阳燧燃着幽幽的天火,小到甚至都不能产生温暖,燧身依旧冰冷刺骨,可他却依旧紧紧捧着,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消磨意志的事情,把从出生到现在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想到哪里就复习到哪里后,便在脑海中背诵着《大洞炼真宝经妙诀》,就如同之前的三年中一般,平淡无奇并且煎熬地度过这一天。
所以当胸前的玉璇玑温热起来的时候,绿袍青年很长时间里,都觉得自己不是产生了错觉,就应该是还在做梦。
他甚至伸出手指,碰触着阴阳燧之中的天火,感受着灼烧的痛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
房门声响,他只来得及按灭那一簇天火,就有人走进来扶起了虚弱无力的他,把他带出了这个黑暗的房间。
外面却还点着灯,透过牖窗的缝隙,可以看得到月朗星稀的夜空。
绿袍青年迷茫地看着夜色,这和阴阳燧所指示的时间完全不一样,此时应该是白天才对。
“毕之!”一个温暖的拥抱把他从愣怔中唤醒,周身环绕着熟悉的松木香气,正是大公子扶苏最喜欢的薰衣香的味道。
“毕之!你受委屈了!我定会彻查此事!”检查着怀中像是换了个灵魂般呆愣愣的自家侍读,扶苏咬牙低声怒道。他早已不是忍气吞声的自己了,当年在半步堂,他就曾经默默发誓,要好好保护自己麾下之人不受伤害。
就算是自己的父皇也不可以!
扶苏挥了下手后,身边的侍卫们轰然应声,有一半人默立原地不动,而另一半则分散开来,开始搜查这片庄园。
绿袍青年失焦的瞳孔渐渐有了神采,脸上的表情却开始惊疑不定。
三年多时间,大公子扶苏还是如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那样,年轻英俊,仿佛时间并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
抑或,确实没有经过那么长的时间……
摸着手中冰凉的阴阳燧,绿袍青年闭了闭双眼,又重新睁开。
所以,他在这个乾字间中所度过的时间,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望着黑黢黢的房间,他眯了眯双目。
他想,他大概知道赵高的身份了。
扶苏暴怒。
但他却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以最快的时间,调整好了心情。
最起码要在自家侍读面前控制情绪,因为怀中的青年看起来,是那么无助与迷茫。
扶苏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割成了好几块,明明好端端地就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被人无声无息地掠了去,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趁着手下们彻查这片古怪的庄园,扶苏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自家侍读身上是否有伤痕。虽然只是失踪了几个时辰,甚至天都还没有亮,但杀人也不过只是一瞬息而已,更何况已经过去了这几个时辰。
青年身上的绿袍没有被撕坏或者血染的痕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在地上的缘故,看起来有些脏污,手肘和背部磨损的程度比较大,扶苏推测着有可能是被人在地上拖拽过而形成的。因为他的上卿大人所穿的衣袍都是新衣,是采薇亲自做的,即使后者早已经常驻织室了。
绿袍青年的脸色惨白,体温冰冷,扶苏叫顾存立刻拿来毯子把绿袍青年整个都围住。扶苏微微放开对方时,发现了他手中攥着的阴阳燧,不禁呆愣了片刻。
猜想到自家侍读应该是在去院中收集月露的情况下被敲晕掠走的,扶苏低咒了一句,伸手摸向绿袍青年的后脑。
没有任何红肿的包,也没有什么伤口。
幸好。扶苏松了口气,人没什么大碍,没有明显的外伤,就是精神有些恍惚。虽然带来的太医令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但还是招过来查看了一番。待确定这座庄园已经空无一人,也毫无线索之后,他才沉着脸带着人离开。
大公子所用的马车车厢要比普通的宽敞许多,扶苏半抱着绿袍青年倚靠在内,顾存也进了车厢帮忙端茶倒水。
等喝了一口温热的羹汤后,绿袍青年的神志好像也随之被唤醒了一般,开口问道:“现今是何时?”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最开始说的一次都完全没有发出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才勉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扶苏一怔,忙把手中的羹汤递了过去,让他再喝一口润喉。不过因为忧心自家侍读的安危,他倒是没有注意现在已是什么时辰,旁边的顾存适时地汇报道:“已过丑时。”
绿袍青年连喝了几口莲子羹汤,气息也恢复了些许,续问道:“何年何月何日?”
扶苏和顾存对看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和不解。获救后的第一个问题,谁也想不到居然会是这个。但扶苏还是回答道:“始皇三十三年,七月十三,嗯,今日应是七月十四了。”
绿袍青年很缓慢地闭了下眼睛,又很缓慢地睁开,这个眨眼睛的动作被放慢了数倍,看似平常的一个动作,在他做出来的时候,却让人看着异常揪心。
扶苏以为他累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温声道:“已无事,先好好休息。”
绿袍青年摇了摇头,挣扎着自己坐起身。他暂时还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独自在乾字间度过了三年多的时间,而实际离他从高泉宫失踪才过了几个时辰。但到底是谁做的,必须要跟扶苏说清楚。
“是赵高。”
扶苏听到这三个字时,俊颜微变,但神情却并没有太过惊异。毕竟敢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他只消动动脑筋就能猜得到,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快、这么准确地找到自家侍读了。
顾存见他们开始讨论比较严肃的话题,自觉地从车厢离开。扶苏透过车帘看着他下了马车,靠近了绿袍青年,压低了声音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绿袍青年迟疑了片刻。
但只是这一瞬间的停顿,都被扶苏看在了眼里。他抓紧了青年的肩膀,不让他有任何隐瞒的心思。
“也无甚大事,他借口要我替师父试药而已。”绿袍青年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丝苦笑。
扶苏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顿时又是高声叫太医令上来检查脉象,生怕赵高在丹药中动了手脚。
绿袍青年没有阻止,他此时还有些混乱,本来在乾字间中推断出来的猜测,在这一刻被全部打翻,需要重新整理。
等他们回到高泉宫时,东方的天空都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刚下马车,同样一夜未睡的婴就扑了上来,一叠声地唤着“阿罗”,场面更加混乱。
因着采薇好几年前就被织室要走了,绿袍青年也就没有再收侍女,凡事都尽量自食其力,毕竟他身周所接触到的都是帝国的高级机密,随便安排谁都不太安全。婴倒是不嫌弃做琐事失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这位主儿更懒,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
扶苏嫌婴添乱,直接让顾存把绿袍青年送到自己的寝殿安置,自己则去安排人处理一些首尾事宜。这场绑架始于月夜,终结于天亮之前,所以引起的骚动并不大,但落在有心人眼中,说不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扶苏倒是不怕这些,只是这件事却让他警醒,之后的计划也要随之修订。
他这一忙,就忙到了天光亮,还去了趟咸阳宫面见父皇。等他回到寝殿用膳时,都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却发现自家侍读竟也未睡,正手拿着一卷书简,倚在牖窗旁静静地晒着太阳。
青年换了一身苍绿色的衣袍,洗过的长发还未干透,披散在身后。
“怎么还未休息?”扶苏按了按眉心,一直绷着弦的他在回到不用戒备的寝殿时,难免透出些许疲惫。他进来之前已经听内侍汇报,自家侍读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歇息。
绿袍青年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他已经睡得够多的了,自是不敢再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又回到那个可怕的乾字间,深陷黑暗之中无处呼救。
况且,有件事他越想越坐立难安,这也是他在乾字间煎熬的三年多以来,反复思考的问题。
赵高若是他的大师兄,那么他出现在始皇身边的动机就极其可疑。始皇一统六国之后,脾性大变,开始求仙问道。
并且,在胡亥之后,竟是一个孩子都没有再出生……
还有,帝星为何黯淡……
另外,之前给王离所用的锡当卢,到底是为谁挡了灾?
一个个问题几乎让绿袍青年心乱如麻。
“毕之,你受委屈了。”扶苏声音嘶哑,不知如何说起。自家侍读这是在为他挡灾,而他在最近的一段时期之内,都还无法轻举妄动。扶苏颓然而立,任凭无力感冲袭而来,叹了口气道:“我真没用。”
“这是臣所选的道路,纵使长满荆棘,赤着双脚,手中无刃,也要无所畏惧地走下去。”绿袍青年定了定神,唇角勾出了一个恬静的笑容。
扶苏被他言语中的坚定所震撼,知道此时他无论说什么宽慰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只好默然地在心中立誓。他要好好地记住这个感受,以后定不负卿。
“可有何变故?”绿袍青年也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找了个借口岔开来。
“毕之,父皇拟定要立李斯为丞相。”扶苏在床榻前盘膝坐下,顺着自家侍读的目光看向院中的池塘。这个消息本不应该这时候说出来让自家侍读烦恼的,但他刚刚去过咸阳宫面见父皇,现在思绪混乱,急需倾述。
绿袍青年早在他去见始皇的时候,就被嘲风通知了,所以闻言也没有太过惊讶。嘲风和鹞鹰的通风报信,也是他运筹帷幄时不可或缺的利器。可此时想来,若是宫中不止他一人能听到嘲风和鹞鹰的声音,那岂不是让这利器也让与他人使用了吗?
定了定神,绿袍青年没有再分心去想其他事,他放开了手中的书简,淡淡道:“终于。”
扶苏叹了口气,没错,终于来了。
逐渐掌控大秦帝国权柄的过程,就像是在爬山一般。站在山顶的自然是他的父皇,而他最终的目的也是站在山峦之巅,况且这个位置非常的狭窄,窄到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立。
那么他究竟爬到什么位置,才会引起始皇的警觉,而对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些他和自家侍读都反复经过许多推衍。
分权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合理的一种反应。
果然始皇也是如此做的,把李斯推上了丞相之位,相当于委托了一个人来管家。其实李斯所做的,和这些年扶苏所做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扶苏低低地笑出了声,只是言语中有种说不出的惨然。
“因为百官不可能奉李斯为君主。”绿袍青年知道扶苏不是不知道这个原因,但还是出声安慰。
扶苏静默了片刻,面上失落的神情一扫而空,双目染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毕之,大概明年,最迟不过后年,我们就要离开咸阳了。”
绿袍青年紧握了一下右拳,随后又缓缓松开,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立相虽然只是个初期想法,丞相也不是说立就能立得起来的,但最迟明年,朝政的大权多少就都会倾向李斯一方。而扶苏显然是用这个退让和始皇做了一个利益交换,而目标就是掌控军队。
这也是他们之前讨论过的,就去北疆。那里不光有大秦最勇猛的军队,还有对扶苏忠心耿耿的蒙恬,有潜在的拥护者王离,可以说如果扶苏想要掌控军队的话,那里将是最理想的地方。
事实证明,始皇还不想放权给扶苏,甚至还让赵高私下做出了警告。
就像是攀爬山峰的时候,这一条路面前有阻碍,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那么就换一个角度,披荆斩棘,继续攀爬。
扶苏儒雅的俊颜上满是志在必得的坚毅,快了,就快了。
等他从上郡回到咸阳,就是他登上皇位之时。
而那时,就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身边的人肆意而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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