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我不记得宋语心,也当没有认识夏茹溪。
那天在公园的河边,她哭够了、发泄够了,要把东西交给他,请求他帮忙保管时,却透过竹叶林的缝隙看到找她的那些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情况太紧急了,这儿是公园的荒僻处,游人都不会来这儿的,往前走又是高筑的围墙。因为这片竹林很遮蔽,那些人或许还没有发现他们。只要绕过这片竹林,他们逃无可逃。她在脑中迅速地估量形势,这儿就他们两个人,即使她不把东西给蔚子凡,那些人还是会怀疑他。只要他们一天没有找出这件东西,蔚子凡就会处在危险当中。
东西是绝对不能给他们的,否则江叔叔就白白地失去了性命。她急得六神无主,蔚子凡仍在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她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脑中的念头一闪,“你会游泳吗?”
蔚子凡只在小时候游过泳,而且是在家里的游泳池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仍然回答:“会。”
“会就好。”夏茹溪因为有了办法,在紧要关头居然笑了笑,“你跟我来。”
她拉着蔚子凡走到河边,退后一步对他说:“这条河并不宽,虽然是初春,只要你坚持一下,相信很快可以游到对岸的。”
她的声音很小,蔚子凡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蔚子凡到底年轻,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女孩子能危害到他。夏茹溪趁他没留心时,伸出手猛然推了他一把。蔚子凡猝不及防地滑下河堤,然而落水之前,他反应极快地抓住了一根竹子,肩上的书包滑落了。他的另一只手钩住书包,把书包扔到岸上后,便紧紧地抓住竹子。
他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整个身子悬在河边,双眸惊愕又愤怒地看着夏茹溪。
现在所处的地方令夏茹溪无法知道那些人走到哪儿了,看着这样狼狈的蔚子凡,她心里猝然疼痛,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她这样告诫自己,稍后就从兜里摸出钢笔,拔开笔帽,在蔚子凡试图爬上来时,她攥紧钢笔狠命地朝他的手臂上一戳,然后一脚踹到他的肩上。
扑通一声,蔚子凡直接掉入河中。
他在河里扑腾了好几下,似乎才伸展开双臂划水。夏茹溪不敢耽搁一秒钟,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东西,装进蔚子凡的书包中。这时候,蔚子凡正努力地向岸边游来。她把书包举高,使尽全身力气往河中一掷。书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咚的一声落在蔚子凡前面不远处,顺着水流往下漂走了。蔚子凡再顾不上其他,双臂拼命地划水,追自己的书包去了。
夏茹溪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一边站起身来,见蔚子凡已经游到了围墙的另一边,暗暗佩服他——这么冷的天被推入河里,居然没有大声呼救。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后怕,若是换成其他人,铁定会搞砸的。幸好他安全了,江叔叔拼了性命留下的东西也安全了。等他上岸后,如果打开那包东西,看到那本笔记,或许就会原谅她。
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她突然失去了力气,飘飘然地跪坐在草地上。
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会因为江叔叔生前的行为而感动,她相信蔚子凡也会的。希望他能保存好那个东西,等她有了能力,再跟他要回来。
她默默地跪坐了几秒钟,拉起地上的书包站起来。那些人正绕过竹林朝她走来,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终于找到你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又问,“刚刚我好像听到这边有什么声音。”
她暗暗吐了一口气,捡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往河里一掷,“是不是这个声音?”
那人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我刚刚往河里扔石头的声音。”她掏出手绢把手擦干净,“走吧。”
那个男人看了一下四周,确实没有发现什么,才对她恭敬地说:“我来帮你拿书包吧。”
她把书包扔到地上,径直走了。那个男人捡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土,转手扔给手下,“拿好我们千金大小姐的书包,少了什么当心你的贱手。”说完他便紧紧地跟上她,生怕跟丢了。
这样的经历谁能忘得了?夏茹溪忘不了那惊险的一幕。蔚子凡更忘不了,一个曾经令他心生好感的女生,他原以为她会在他面前哭,对他流露出自己的软弱,那么她对他与对其他男生是有区别的。结果,她给他造成的阴影永远抹不去了。
事隔多年,至今想起来,他仍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你承认你是个虚伪狡诈的女人吧?用装哭来博取我的同情,然后把我踢下河里。这样的戏弄让你很满足是吗?你是西江市高不可攀的大小姐,而当时生活在工人家庭的我,被你愚弄是我的荣幸!”蔚子凡静静地说着,语气逐渐变得酸楚,“第二天我被送到医院,养父母以为我只是感冒,当天只打了退烧针就带我回家了。晚上又再次高烧,连续烧了三天,他们才再次把我送到医院,而我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时我的亲生父亲在国外,接到养父母的电话后,连夜赶来,把我带回滨海最好的医院治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夏茹溪把手指插在头发里,用力扯着头发。
“这么多年了,我总想再见你一面,也许是想听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也许是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也许是想以新维康集团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知道当年愚弄的那个人是你惹不起的。很可笑吧?凡事都低调的我,居然会有这种幼稚的念头,你应当想象得到,我有多恨你。”
“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就站在我面前,装作从来都不认识我,然后故伎重施,告诉我你有多么悲惨的童年。差点儿出车祸的那次,你是多么的楚楚可怜;带你去看电影的那次,你躲在黑暗里偷偷地流泪,是多么的令人心疼。我同情你,怜惜你,然而你却表现得那么坚强。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在想,这样的女孩子就是我想要的。所以,当我看到别的男人在餐厅里向你求婚时,我决定要把你夺回来。”
“在你拒绝我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让我无法放手的话——‘让我继续爱你,然后,你忘了我。’你说得深情又伤感,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这儿是我当初养病的地方,那时与我分别了三年的父母都在这儿陪着我,失而复得的感受你明白吗?不,你根本不会明白。你心如蛇蝎,玩弄别人的感情,又怎么能了解你回到我身边时,我心里的感受。”
“你把我禁锢在谎言构筑的世界里。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你就是宋语心,只是我太幸福了,不敢去想幸福被摧毁的后果。每当我怀疑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你是夏茹溪。我一次又一次地帮着你欺骗自己,可是当我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失去时,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是该继续爱着夏茹溪,还是报复宋语心?”
“当我知道你是西江人时,我已经退无可退,必须面对你就是宋语心的残酷事实。”他神情茫然地站起身,然后缓缓低下头看着低泣的她,“我爱过你,也恨过你。因为爱你,我不能报复;因为恨你,我不会付出。所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我不记得宋语心,也当没有认识夏茹溪。”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租房契约和钥匙扔在沙发上。夏茹溪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着蔚子凡僵直的背影,忽然追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
蔚子凡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她却挡在了他的前面。
“只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她不顾他的冷淡态度,抓住他的胳膊,“当初我那样做是有苦衷的,不要恨我。如果一定要分手,请你……请你把东西还给我。”
蔚子凡终于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看了她许久,一双眼睛里逐渐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他忽然笑了,笑容有点儿疯狂,“我差点儿忘了,能在十多年后得到你的青睐,完全是沾了那东西的光。怎么办呢?如果我把它给你了,你又可以去做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我不想啊,不想你离我那么远。”
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鼻子、下巴,然后狠狠地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夏茹溪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憋得脸通红。她强忍着,睁大一双眼睛与他对视,仿佛即便他掐死她,她也认了。
蔚子凡的心像被刀尖戳了无数个窟窿,全身的血液涌了上来,眼睛已然通红,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他松开了她,双手紧紧地钳住她的肩。
“我是想放过你的,你却非要逼我当个坏人。你这个冷血到极点的女人,以为只要说一声,我就会把东西还给你了?”
夏茹溪咳喘不止,双眼通红,她勉强地抬起头,好像跟他谈判一般,“那你想怎么样?”
“等我不恨你了自然会还给你。”他觉得再跟她多相处一分钟,得到的也只是更多的失望和伤心。他控制住力道,把她往后推了一把,走上台阶,回了自己的卧室。
夏茹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争吵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细细回味他说的每句话,字字都是侮辱。在社会上磨炼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傲气的宋语心了,别人说几句难听的话还不至于伤到她,可那些话出自蔚子凡的口中便不同了。他那样深切地痛恨她,使她好几次忍不住想去敲他的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悔恨自己不应该那样误解她。
可是,现在这样不正好吗?她本就担心蔚子凡会卷入这些事情中,就这样分开了,他们完全成了陌路人,他不会再关心她的事,仍然可以过他的上层生活。他现在恨她,是因为他还年轻,对未来还抱着许多浪漫的理想。等他到了中年,有了一个家庭,和所有人一样过着人生中最平淡却最幸福的日子时,他想起她就不会再有恨了。
尽管她这样说服自己,却还是很不甘心。如果没有那些事,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人一定是她。如今她却要忍辱负重,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江叔叔的托付吗?她躲了这么多年,难道付出的还不够吗?
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忽然觉得冷,想走回沙发上坐下来,然而刚迈出一步,小腿就开始剧烈地颤抖。她不得不又像雕塑一样站着,挺直了背——已经没有了灵魂,那么做雕塑也要像模像样的。
夜太安静了,天际开始露出鱼肚白,林子里有鸟类的叫声。在最清寂、心灵又最脆弱的时候,她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夏茹溪一看是林叔的来电,心里有些愧疚,近段时间只顾着躲藏,倒忘了跟他联系,想他应该担心坏了。
接起电话,林叔便在那头嚷道:“幸好你这时没关机,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手机总是打不通?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茹溪,听完我的话,你要冷静啊。你爷爷今天出院回了果园,院方说他的病情还算稳定,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到了晚上病情突然恶化,由于抢救不及时,已于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在医院的急救病房去世。茹溪,茹溪……喂,茹溪……”
夏茹溪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手机听筒里还传出林叔焦急的呼唤声,她眼睁睁地看着离自己并不远的手机,整个人就像陷在泥沼里,明明使了劲儿,手却再也抬不起来。
蔚子凡本想着今天不要去上班的,到天亮时才睡过去,能睡着或许因为昨天开了太长时间车的缘故。他睡得也不安稳,听见有人敲门就立马睁开了眼睛。他浑身乏力,困得只想蒙上被子,叫敲门的人滚开。
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掀开被子,心想:我睡了多久?好像刚睡着就被吵醒了。
门外是夏茹溪。早上出太阳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她脸上。她的脸苍白得像鬼,黑眼圈很浓重,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一样,蔫蔫的,连声音也有些沙哑。
“子凡,我要离开。”
虽然心里还恨着她,可见到她这副样子,蔚子凡也硬不起心肠来了。
“找郝伯伯,他会安排司机送你。”
夏茹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轻声说道:“谢谢你!”然后虚飘飘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饱含深情地对站在门口的蔚子凡说:“我走了,保重!”
蔚子凡的睡意全无,又恨起她来,也不回她一句话,进屋把门摔上。躺到床上,他还想再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就浮现夏茹溪离开前跟他说“保重”的表情。她为什么说得那样郑重呢?昨晚他已经把话说绝了,难道她还想要他挽留她?
这么一想,他更没法睡了。要是她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还不至于有什么想法,偏偏她又做出这样的表现,他简直想顺从她的意思。也许不用挽留,只要跟她说句话就好,说句比昨晚更绝情的话,能让她以后想起来就伤心的话。他突然来了精神,靠着床沿,琢磨着说什么。可他太缺乏这类经验,想到的话都不够力度。
就这么琢磨着,外面响起汽车驶离的声音。他顺手把被子一掀,赤着脚就冲到露台上,只看到银灰色的小车已经开得老远,他即便马上开车去追,大概也追不上了。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蔚子凡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想夏茹溪走,也许把她留在身边,报复她、折磨她才会让自己好受些。管她难不难过,总之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一同煎熬,等他的恨意都消除了,他会重新爱她——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然而他也是个伪善的人,决计拉不下面子做出那种事。他表现得如此有风度,放她离开,往后便只能独自煎熬。
他抓着栏杆的手微微地用力,夏茹溪,你就这样走了,我们就这样结束了,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惋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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