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灵魂在梦里游荡,看见凤瑶教她识字,怎么教也教不会,气得凤瑶面红耳赤;她又看见自己趁夜翻墙要出门,心里知道墙那边会有万嘉桂,可是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却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她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中,看到了床上的自己。自己鼓着大肚皮仰面朝天地躺了,从裤腰往下全是红淋淋的热血,鲜血向上染了小半截衫子,向下染了她雪白的洋袜子,和她脚上的红绣鞋红成一片。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妇人跑了进来,老婆子一边跑一边挽袖子,妇人们则是拎着家什和热水。茉喜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床上那人是真的自己——自己流尽了鲜血,快要死了。
她怕了,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向后望,她发现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也是茫茫无尽的虚空。惶惶然地伸出一只手,她哭了,第一声喊的是凤瑶。不喊凤瑶喊谁去?只有凤瑶永远不跟她一般见识,永远惯着她。朦朦胧胧的,虚空迷雾之中显出了凤瑶的身影,凤瑶静静地望着她,庄严冷淡,是天女、是菩萨。任凭茉喜如何呼唤,她若隐若现地端立于雾中,就是不肯走到她近前去。
于是她急了,急得又哭又骂:“你傻站着干吗?过来呀!你傻啊?过来呀!”
喊到这里,她开始跺脚号啕,“万嘉桂呢?让他也来!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我救过他也救过你,现在你俩凑成两口子,不管我的死活了?”
然而凤瑶依旧不言不动,甚至微垂了眼帘,不肯看她。于是茉喜红着眼睛向前冲,要去抓她打她,可周身的力气刚一调动,她猛地睁了眼睛,眼前的景物瞬间鲜明了,周身的疼痛也瞬间清晰了,她张开嘴,听自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锐叫。
锐叫之下,是妇人温柔絮叨的抚慰声音,还有老婆子心平气和的指挥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赔着小心让她这样那样,可她全听不清楚,因为疯了一样直着喉咙叫,几乎要把自己震聋。汗水和泪水一起糊了她的眼睛,这样稠的汗与泪,几乎快要黏成了血。
房内的妇人和婆子听了她的嗓门,一起松了口气。趁着她身体还有热气,还有力气狂呼乱叫,老婆子下了狠心,两名妇人也一左一右摁住了她!
老婆子几乎是从茉喜肚子里掏出了个孩子!
茉喜的肚子一直不很大,从她小圆锅一般的肚腹中,老婆子拽出了个猫崽子一样的赤红活物。这活物血淋淋脏兮兮,起初也不动弹、也不呼吸。老婆子一剪子剪断了脐带,然后倒提了猫崽子,照着后背啪啪拍了几巴掌。几巴掌过后,猫崽子张开形状模糊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比猫叫更细的啼哭。哭了几声,猫崽子像一团红肉似的,又没动静了。
茉喜瞪着眼睛张着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喜气洋洋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但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她硬着舌头问道:“生完了?”
有人在她的视野边缘微笑点头——仿佛是点了头。于是她把眼睛一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呼出去,她只感觉自己向上一飘又向下一沉,一沉沉到了黑暗中去。
茉喜昏了过去,也或许是睡了过去,一睡便是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醒来的时辰,门外正在开晚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但房屋总归是大同小异,隔着紧密的门缝窗缝,她嗅到了热气腾腾的肉香——一点掺杂也没有的,纯是大块五花肉的香。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里又干又涩,舌头和上牙膛黏成了一体,于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走,走着走着就没了影。斜过眼睛向下看,她发现自己的大肚子消失了。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气神。宛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破口袋,她现在就只能是瘫在这里不动。
“生完了。”她想,“我也没死。”
这两个念头让她隐隐感到了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了一个,等她日后恢复好了,又是个轻手利脚的好身体。来日方长,她的世界还大着呢。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开了。
像见了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转动眼珠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胖壮洁净的妇人,红脸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见茉喜睁圆眼睛看着自己了,妇人吃了一惊似的一拍巴掌,随即高声大气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了!中午见你还是睡,这院里的人都悬了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说完这话,她像有读心术似的,无需茉喜出声,她自动地转身出门,片刻之后端回了一碗热水。碗已经是小碗,妇人偏还用小勺子舀了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茉喜喝。水热得正好,温暖地滋润了茉喜的口腔。她的舌头渐渐恢复了温度与柔软,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热水,她这回再张嘴,就能发出声音了。
“我没事吧?”她问那妇人。
妇人笑道:“太太算是过了一道生死关,过来就没事啦。”
然后她不等茉喜问,继续笑道:“还没给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头胎就得了个大儿子!”
茉喜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儿子,而且听妇人这意思,儿子虽然早来了两个月,却还是活着的。少在娘胎里待了两个月,落草之后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惫地想:“有意思。”
然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扭头看着那个妇人,她哑着嗓子说了话:“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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