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1919年,四月。
横渡了整个北大西洋,十九岁的欧阳安娜、秦北洋、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加上一千二百岁的九色,站在船头眺望英格兰海岸的白垩悬崖。吃了几片阿司匹林,秦北洋的精神有所恢复,再也不说时日无多的丧气话了。
春天的海风,吹乱九色炸起的赤色鬃毛。十九岁的秦北洋,肩后露出三尺唐刀的环首刀柄,身着背带裤与白衬衫,仍酷似古时仗剑远游的侠客。
经过法国诺曼底海岸,从塞纳河口溯流而上到鲁昂港扣,五百年前烧死圣女贞德的城市。
第一件事是检疫,西班牙流感刚扫荡过欧洲。检疫员发现秦北洋在发低烧,面色糟糕,不时咳嗽。他坚持说自己没有感冒,只是身体虚弱。安娜终于派上用场,贿赂了检疫员几个法郎才解决麻烦。
秦北洋跟随代表团坐上列车。铁轨穿过春天的荒野,停战已过半年,依然布满战壕与铁丝网,偶尔可见春泥下的累累白骨。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巍峨的建筑。秦北洋兴奋地打开车窗,却被安娜一把拽了回来。蒸汽机喷出的黑烟,已将他熏得满脸烟尘。安娜用拳头砸他的胸膛:“傻瓜!”
巴黎,像一堆硕大无朋的积木,横亘在欧洲大陆最肥沃的原野上,带着从查理曼大帝到路易十四再到法国大革命以及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们的梦境,徐徐展开在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眼前。如果说罗马是永恒之城,巴黎就是欲望与梦想之城……
小郡王帖木儿吼一嗓子:“巴黎到了!”
旅法华侨代表在巴黎火城站迎接,一行人乘坐马车前往郊外的凡尔赛,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
旅馆房间有限,小郡王也得跟两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安娜是代表团唯一女孩,便跟法国姑娘们同住。
秦北洋寄居在旅馆地下室。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咳嗽一整晚,瑟瑟发冷。九色发出热量,一人一兽,抱作一团,像寒冬里的流浪狗与流浪汉互相依偎。
尽管他明知九色不可接近,它在燃烧主人的生命。镇墓兽心脏的灵石,会给长期接近者带来死亡——除非它的主人是坟墓中的尸体……
中国代表团一夜无眠,忙着整理万里迢迢而来的档案箱,分头撰写申诉材料。安娜也折腾了一整晚,负责将关键要点翻译成法语。
天亮时,中国驻美公使,全权代表顾维钧前往凡尔赛宫,安娜同乘一辆马车。法语是通行欧洲的外交与法律语言,受过教育的人都以说法语为荣,何况法国是大会的东道主。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几天前患上西班牙流感被隔离,只能由初出茅庐的欧阳安娜顶替。
十九岁的小实习生,穿着保守的黑色长裙,为掩饰熬夜的黑眼圈化上浓妆,乍看像个小寡妇。她身上唯一的装饰物,是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反复演练,生怕举手投足出了差错,丢了中国的脸面。
她局促地抱着膝盖,凝视凡尔赛宫绿油油的大草坪,巴洛克式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时冲上云霄的喷泉,都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杰作。包厢对面的顾维钧,不过三十岁左右,年轻英俊,熠熠生辉,几乎能听清喘气声。她的胸中小鹿乱跳,知道顾维钧是上海嘉定人,便用上海话打招呼。顾维钧把面孔板下来:“安娜小姐,这里没有老乡,只有共事的同仁。”
下了马车,她像怀抱心肝宝贝,抱着中国政府的申诉材料。走进凡尔赛宫,迎面而来一大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一个高大男子——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
顾维钧推开众人上前打招呼,威尔逊总统认出了中国驻美公使,客气地说:“公使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来不及说谄媚的客套话,顾维钧以流利的英语说:“尊敬的总统先生,本人恳请您倾听来自中国的四万万人民的呼声!山东是伟大的孔夫子的故乡,山东之于中国,正如耶路撒冷之于西方。您的正义选择,会为中美两国带来百年以上的真诚友谊!”
“公使先生,美国政府一贯主张,以及我的十四点建议:巴黎和会不是分赃大会,绝不能新增哪怕一寸殖民地,否则世界大战的惨痛流血将毫无意义。美国政府与国际联盟,一定会重视中国的主张,强权不能凌驾于公理之上。”
尽管被无数小国的代表包围,威尔逊总统仍然郑重其事地回答了顾维钧。安娜惊叹第一次离美国总统这么近!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幸好我是驻美公使,跟威尔逊总统有所私交。”顾维钧成竹在胸,“他明确表达过支持中国的立场,但愿这次能帮得上忙!”
欧阳安娜摄手摄脚地跨入凡尔赛大厅,坐在代表席背后的翻译席。她发现,各国席位明显不平等,五大强国在最显著位置。除了美国总统威尔逊,秃头白胡子酷似袁大头的是法国总理克列孟梭,一头银发的是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唯一的亚洲人是日本前首相西园寺公望。至于意大利首相奥兰多,因为分赃不匀,刚愤而退出了会场。
缠着白头巾的阿拉伯王子起身慷慨陈词,安娜看得简直流口水,王子如《天方夜谭》的男主角般英俊帅气,痛斥英法对叙利亚与伊拉克的占领,要求履行“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庄严承诺,让阿拉伯实现彻底独立。接着是波兰代表,要求获得整个东普鲁士,还要求占有西部乌克兰与白俄罗斯,恢复历史上光荣的大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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