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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三)

2021-09-03 作者: 顾青衣

卫飞卿自幼在清心小筑长大,最亲近之人并非贺春秋与卫君歆,毕竟贺春秋常年忙于公务,而卫君歆比起他必然会更关照身为女孩儿的贺修筠。况且他甚早知晓自己身世,早早明白比起贺修筠,他是不能从卫君歆身上苛求太多并未主动给到他的关注。

他最亲近的人,排第一的自然是贺修筠。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创建望岳楼,一起面对人生前二十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难关,将对方视为如同自己生命一样重要的存在,不消多言。

第二个便是梅莱禾。梅莱禾是他的师父,在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开始教他舞刀弄棍,教他如何保护自己,某种意义来讲,性情如同没心没肺大小孩儿一样的梅莱禾也是他第一个同性友人,这位亦师亦友之人亦曾为他当下各种大灾小祸。

还有一个人,他从某种意义之上取代了贺春秋在卫飞卿心目当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代表温情、教诲、陪伴的那部分。

那个人就是万卷书。

万卷书是个很奇特很矛盾的人。

他武功很高,却总说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人。他性情似个泼皮无赖,坑蒙拐骗从无障碍,但他却饱读诗书。他胸有丘壑,在清心小筑中一呆数十年,却从未为贺春秋生意或江湖中事出过半分主意,只当个闲适的西席先生,每日喝得东倒西歪教授卫飞卿贺修筠兄妹课业。他虽十日之中有八日总是醉着,但他却是个内心透亮、心细如发的醉鬼。

他对卫飞卿投以无微不至的关心。

当卫飞卿七岁时第一次得知自己并非贺氏夫妇亲子,他在贺春秋面前十分镇定的接受,面对卫君歆愧疚担忧的目光笑着投入她怀中,撒娇自己有他二人为爹娘已是一生幸事,与亲生父母实是没有缘分。但他终于只剩自己一人独处时,却忍不住喝了人生第一壶酒,辣得狂咳不止眼泪直流。万卷书在屋顶找到了他,给他换了另一壶不太辣口的酒,陪他一言不发醉了一场,又将不省人事的他抱回房中,第二天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再未与他提过半句那晚他的啜泣与惧怕。

卫飞卿十岁时从段须眉处得知了卫君歆的另一重身份,他放走段须眉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却见到醉醺醺的万卷书就躺在距离他不远的草丛之中。那是卫飞卿人生第二次感到惧怕,不是怕万卷书将他的秘密告知贺氏夫妇,而是知道卫君歆的身份之后,他那对所谓因故离世的父母的“故”不由自主困扰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故”呢?他不由自主向烂醉的万卷书吐露了心事。万卷书却漫不经心与他说,已然离世之人想太多又有何用,难道得知他们是被仇杀又或者死于任何人为的灾难他就心满意足?又或者他要为此就毁掉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卫飞卿感激他如此一语中的,但他最感激的仍是他第二天醒来的甚事也不记得。他当然知道他并非真的忘记,只是这个人知道自己不愿再提,于是便体贴的再不提及。

卫飞卿十四岁决意要走出贺府自己行商,贺修筠出言相随。此举遭到一向疼惜儿女的卫君歆激烈反对,原本对他这想法十分激赏的贺春秋因爱重妻子,便也驳回这决定。向来不干涉贺家任何事的万卷书突然一反常态出言支持卫飞卿,贺氏夫妇意外之余,却也不得不重新考量此事。后来卫飞卿得以出府,少不得万卷书与梅莱禾两人二话不说便承诺贺氏夫妇将会随他兄妹二人出去保护两人。

卫飞卿念的第一册书是《诗经》,第一首诗是《关雎》,是万卷书将他抱在怀里念给他听,手把手教他写这几个字。而他教会他记住这首诗的方法,是告诉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便是说他父母之间的情谊。

卫飞卿最厉害的保命绝技其义自见是万卷书传授给他,那同样也是万卷书的保命绝技。万卷书之所以成为二贤之一的书贤傲视武林,正是因为他一身功法神秘无比,从无人看穿。但他传授卫飞卿这一身由他自创的轻功却毫无保留,只因他原本就是在卫飞卿一次意外受伤以后决定教他,只是希望他能在打不过对手时至少能够跑的比对手快。

卫飞卿所谓的暗器最初不过因为他喜爱摆弄铜钱,万卷书看他颇有天赋,便有意无意指点他手法,他这才慢慢将从不离身的铜钱变化做出其不意的护身利器,甚至还从中演化出黄金屋这等高妙绝伦的暗器手法。

卫飞卿一切的江湖经验、一切关于江湖之中的信息都由万卷书处得来。他喜欢听江湖轶事,万卷书便浑然不顾身份,随他走出清心小筑后在他开设的望岳楼中当个成日醉酒的说书先生。他的书并非说给楼中客人,而是说来逗最喜爱此道的卫飞卿与贺修筠兄妹一笑。

是啊,书贤万卷书就是望岳楼中那位从不管事逍遥自在满口胡说八道的万老先生,是照顾了卫飞卿整整二十年的人。在那位说书人万老头的口中,“书贤”只是个误被传为武林高手的西席先生。他不是在骗人,只是在他心里,万卷书从来都不属于江湖,更遑论他在清心小筑呆了十数年,在望岳楼呆了数年,他是个酒鬼,是个西席,是个说书人,早已没有一分一毫的心思与江湖有关。

这样的万卷书,谁来告诉卫飞卿,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万卷书席地坐在书桌前,身上穿着皱巴巴辨不出原色的长衫,满脸醉容与倦意,头上歪歪斜斜扎着文士方巾,他看起来就像半醉半醒间被谁强行召唤匆匆赶来此处,到此时还宿醉未醒。

卫飞卿看着他面前那唯一的一册书,想,他是被这册书招来,还是被书册的主人招来?若是书的主人,又是哪一位主人?

他心中有千头万绪,终于有力气开口却问道:“您每天得喝一盅桓衣那丫头熬的鸡汤,今日没喝成,是不是头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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