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段须眉早已听得呆住,口中喃喃道:“贺兰春未死,卫尽倾也未死……”
“我们假设,这二十年来他们二人都伏于暗处,等另一个人露出端倪,直到此番卫尽倾终于忍耐不住。”卫飞卿目中忽然露出十分奇特的神色,“从卫雪卿这一番作为来看,他分明对这地方机关暗器十分清楚,甚至对贺兰春后来暗暗改造来诱杀他的思路也有所了解,可见他昔年与贺兰春相交至深,了解至深,亦防备至深。他了解贺兰春,贺兰春难道不了解他?是以我真正的猜测在于,贺兰春布下这牢笼一半或许为诱杀卫尽倾,而另一半,想来也是要从来人应对此地的反应……确认真正是卫尽倾尚在人世。”
段须眉目中亦露出与他一般奇特的神色:“你是说,登楼与清心小筑上百人今日若死于此地,他们甚至不是死于精心谋划的杀局,而不过死于一人对另一人的试探?”
颔了颔首,卫飞卿忽然苦笑道:“我却又不奢求我这故事有几分真了……只因在这故事里,我竟不能分辨昔年夺天下男子风采的竹君与世人称颂的奇侠究竟谁好谁坏,熟是谁非。”
这故事里长生殿恶名在外,卫尽倾心机深沉,然而贺兰春呢?他是为了什么想尽一切办法对付卫尽倾?他在这场筹谋里,可有考量过无关之人处境?
段须眉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从来不是以‘好坏’论人之人。”
“但人心之中终究还是要留存几分黑白分明,不然何以笑对这世间……”卫飞卿喃喃,深吸一气之后整顿精神,重又望向脚下庞大地宫,“我猜测贺兰春必然在此间留有真正的‘宝藏’,咱们顺路下去,想必离真相不远了。”
他往前行得数步,忽听段须眉在他身后淡淡问道:“然而这些事与你又有何干系?你为何一心想要知道真相?甚至在猜测到长生殿以后放弃逃跑的机会,以身犯险也要接近这其中?”
卫飞卿不由苦笑。
他就说这人不是个傻的。谁当他傻谁才是真傻。
段须眉在猜到他身份以后,实则,当真,曾留给他逃命的余地。
只是被他毫不犹豫的放弃了。
“或许是当年从你口中得知娘亲旧事开始吧,我心里有许多疑惑,许多不解,然而我爹爹默许我当个行商之人,却不许我成为江湖人。不成便不成罢,我其实并未起意要弄懂这些事。”卫飞卿回头过来,凝视他的眼神中有三分无奈,七分兴味,“只是这样偶然的机会,我既触到了其中一条线,又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便再没有不去弄懂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伸手向他,朝他柔声道:“与我一道去吧。”
与他对视半晌,段须眉抬手,打掉他的手,迈步行到他前方去。
卫飞卿笑了笑,满是愉悦。
*
传说之中,天有九霄,地宫之中九座宫殿,即以九重天命名。最上为太霄殿,即第九重天成天,最下为神霄殿,即第一重天中天。
段卫二人旨在寻贺兰春留下线索,无意将这诺大的九霄殿逛遍。卫飞卿想了想道:“虽则不知九重天宫内情,但按照常理推断,太霄殿必然就是主殿了。贺兰春既然是曾经的天宫少主,咱们便先去主殿寻。”
只是那太霄殿虽说伫立在最高处,距离二人看似最近,可它建筑在群殿最中心的孤峰之上,两人若想过去,终究还要行去最下方,再行往中央攀上主殿。
段须眉自怀中拿出绳索,一头带钩,正是地穴之中三番两次让两人幸免于难之物。
卫飞卿瞧得眼前一亮:“难得你也会将保命的物件时刻带在身边。”不等段须眉回答,他自己又有所悟,“想来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在各种情形下追踪你想要夺命的对象?”
颔了颔首,段须眉将带钩的一头向太霄殿房檐扔去。此距对面实有十数丈远,可他随随便便一扔,那铁钩像长了眼睛、生了翅膀一般直直就飞到对面房檐之上,牢牢附住。
卫飞卿直到这时才见到这绳索的全貌,竟然是像寇东施海岩二人的蛛丝一般纤细之物,小巧的一团,飞了那么远却仍未全数展开。
将绳索这头绑在脚下岩石之上,行成一段笔直细长的通道,段须眉又撕下身上衣襟,数折之后套在绳索之上,拉了拉之后递给卫飞卿:“走吧。”
抽了抽嘴角,卫飞卿只觉背上冷汗刷刷的往外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干笑道:“我还是自己走……”
他话未说完段须眉已放弃递给他布巾的动作,径直一跃,他整个人已抓着那布条荡秋千一般顺着绳索往另一头飞快滑过去。
卫飞卿脱口道:“你小心点!”
段须眉自不需要小心,他一鼓作气便荡到了对面,此刻轻轻一跃,翻上房檐,面对面看着他。
那人一身行头比之当日在东方家冒充小乞儿更为破落,但他站在那处,卫飞卿看不清他表情,却知他一定面无表情,浑身烂布条飘在空中,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刀,又如这一整座孤绝的高峰,如他所站立的那一座雄浑的殿堂。
这人无论从何处看都不像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啊。卫飞卿叹一口气,心却已经定下来,也如他一般撕下衣襟,渡到对面时向那人道:“等咱们从此地出去,我好好替你置办一身,好端端的美男子整天连个乞丐也不如,看在眼里都闷气。”
段须眉有些嘲弄看一眼他周身。
“不用看我。”卫飞卿哼道,“本公子即便不穿衣服也挡不住一身风采。”
段须眉面无表情牵了牵嘴角。
两人自房梁下去,行进太霄殿之中。这殿堂倒并不如两人所想那般金碧辉煌,内里朴素,倒显得大殿更为空旷,唯一惹眼的乃是门口置了八座与人等高的石像,而里间最中央那方白玉雕成的座椅之上放置了一个信封。
段须眉方要进去,却被卫飞卿拉住了。
卫飞卿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扔进大殿。
那八座石像便动了。
如真人一般。
那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扔进大厅不超过三尺距离,眨眼变作一蓬齑粉。
饶是段须眉艺高人胆大,也不由惊出一头冷汗。
卫飞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这九重天宫机关阵法,当真层出不穷。”
段须眉执刀在手。
卫飞卿却还是拉着他:“咱们不进去。”
段须眉蹙眉。
卫飞卿冷静道:“你我联手,或许能对付得了这些石像,却并无太多意义,总归只是一堆死物而已,况且我心里有个猜测,稍后尚需求证。”
段须眉看一了眼那封信。
卫飞卿道:“用你那绳索将信钩出来。”适才等他也安全跃上之后,段须眉便又将那绳索收起来。卫飞卿见他注入内力顺着绳索便震碎了对面栓绳的岩石,其时心里免不了又为他惊艳一番。
段须眉皱眉道:“绳索再快,只怕那几座石像更快。”他虽自信,却一向并不自负。
卫飞卿颇有几分讥讽笑道:“不过死物罢了,难道真将他们当做大活人对待?”他说话间手中扣了几物,扬手扔出去。
段须眉看得清楚,是几枚铜钱。
总共八枚,分别朝着八座石像扔去,却并未如先前石子那般顷刻化作齑粉,只因铜钱扔至石像跟前,忽然又变向飞往半空之中。
段须眉悄无声息扔出了绳索,快如鬼魅,却到底还是未快过那几座石像——绳索带着信封尚漂移在大殿半空之时,石像已击落了那八枚铜钱。只因石像虽不是大活人,但它们却是一座完整的阵法。信封若被石像击中,只怕那信上所写,再无法现于世间了。
段须眉拔刀就要冲上去。
卫飞卿却比他更快。
他这次撒出了一大捧铜钱,那些铜钱叮叮咚咚飞入殿中,顷刻与石阵纠缠在一起,亮晶晶黄灿灿仿佛无孔不入,就像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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