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五一”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洪衍文和许崇娅动身去蜜月旅行的当天,正好是一个星期日。
因此在允泰一家人准备离京回龙口村之前,洪衍武也有幸跟着舅舅亲身去见识了一次。体验了一下这种特殊交易环境下的感受。
凌晨四点时分的“晓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四下无灯,到处是晃动的手电筒光柱。杂乱的光线下,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铺在地上的粗布就是自己的摊子,各家与各家之间互不干扰也没什么交流。
买主们也不东问西问,瞎打听“东西哪儿来的”,因为都知道毫无实际意义。
所有人几乎都遵守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不轻易说话,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而一旦开口,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这一天,允泰当然还是老法子,用“打跑锤”的买法儿。
大概他来的次数比较多了。卖主都已经知道他特殊的脾性,只要他一开口,价格合适,几乎都当场卖给他。
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他扫过几趟的“晓市”里,能再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没多少了。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半凑合的买了一把如意,一方砚台而已。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肯定别无怨言。
一个是他知道只要舅舅相中的,全是普通人家能当传家宝之类的东西。另外他也觉得今天能看见这景儿,本身就开眼界了,没白来。
但允泰自己却难免有点悻悻然,他认为今儿收获不大。这么早就把外甥带出来,还没买着什么,很有点亏得慌。
而就在这时候,似乎该着他们走鸿运。
一个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允泰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竟一反常态的改变了交易策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然后一手拿着手电,就像别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洪衍武立刻心知有异,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卖货的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嘴挺贫,一见有了卖主就极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瞧瞧,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要说这“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不但暴露了这小子轻浮性情,也泄露出他还不是那么懂“晓市”的规矩,无疑是初来乍到。
允泰当时就笑了。“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可不知允泰真正笑得是什么,立刻不忿了。“老爷子,您懂不懂啊?不识货啊……”
哪知允泰却说,“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您……您……”
允泰不紧不慢的说,“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钱的样子。
“哎呦,您天天来啊?那您真是个风雅之人。”
哪知马屁没拍对,允泰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弄走去别的地儿卖。你是流动,我是盘了个地儿。明白吗?要不是着急回去开张,在这儿待不了几天,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洪衍武也一下精神了。不为别的,舅舅能破天荒的撒谎,这就更说明里面大有妙处了。
“哎哟,我明白了。您是想照顾我生意啊。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
卖货的一句话招得允泰又笑了。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是想花出去。可……你这……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主动来推销,“您老往这儿看看,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允泰完全是轻蔑以对。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你看枯枝上的雀鸟是翻着白眼看人,官窑能画成这样?而且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要是你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不假,可隔得年头太远了,早就败了。真正的好东西,要么‘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说实话,允泰的话,洪衍武其实也分不出真假来。
不过那卖货的倒是面显吃惊。很快,嘴里秃噜出来的内容就证明了不出允泰所料。
“哎哟。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个官宦人家流出来的,不过他们家如今也确实败了,连什刹海的房子都让人家给占了,这些就是床板底下最后的玩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看来还是您道行深,我长学问了。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好在允泰啧了下嘴,倒没把话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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