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顶上苦神庵里“削发披缁皈依净土”的三和尚曾是我的老师。
那时候我读二年级。
有一天学校突然决定要建新房了,我们一个班便跟着三和尚去了庵堂。
庵堂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的教室,那是在三和尚临时于它的墙壁上开了几个大洞作为窗子之后的事。
三和尚就是那个曾经在我们村子里“乞米”为生的刘三愣,清寡烂瘦,像根竹杆;双眼凸出来,像两个车灯。
平日里他的脑袋上总有一个茶褐色的布帽,来作我们老师的这阵子他却把那很古典化的装饰去掉了,使我和我的同学们终于明白了他头上还有很短很短的头发。
“和尚怎么能有头发呢?”我那时常问,却不敢问我的老师——三和尚,那个只在山里种些小菜的人。
“三和尚,叫花子;没得米,半夜死。”同学们常把手掌拍得通红地唱,就像唱一首很出名的流行歌曲。
几天后,连最老实的“螃蟹夹子”也会在和尚面前笑嘻嘻地揶揄“阿弥佗佛,肉煮萝卜”。
“嘿!……哈哈……”同学们乐得屁颠屁颠。
三和尚立刻脖子通红,眼睛也通红。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教书的都要面子,他也不例外。
三和尚的狐皮帽是在那个还没有下雪也没有凛冽的大风却下了一点点雨的日子里出现的。
早晨,他进教室的时候两条腿一弹一弹,高视阔步。木楼板晃晃悠悠,头上那萝筐大的东西给了他许多重量。和尚把脸也刮得光光趟趟的。
“瞧,和尚顶着狗皮的帽子来了。”坐在最后排的“大日本”喊道。
“不!不呢!正宗的狐皮。哈……好几十块。”和尚眉里眼里都笑,连皲裂的嘴唇也放光彩。自此,我们又看不到和尚脑袋上短短的头发了。
那学期我被选作了班长。
和尚把我领到庵堂后面的一个很黑的小房子里,他的卧室,也是办公室。他递给我一个月饼,很小,散发着霉味。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叫我老师吧!”那个时刻起当着他的面我开始喊“刘老师”,很诚心的。
至今想来,和尚的课是很具有魔力的课。他的学生都会毫不分心地听得眼珠儿骨碌碌跟着他手中那根七个节的竹杆转,就好像全班所有人的视线的端点都在上面打了个结似的。
有一回讲一篇课文,才刚开始,不知何故和尚讲了一个关于斧子的故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就跟看一幕十分出色的单口相声一样。接着他又讲李逵的大板斧,孙悟空的金箍棒,猪八戒的耙子,再是杜十娘的百宝箱……不着边际地讲。从红日初升到夕阳西下,我们都欢呼雀跃。放学时,他说:“明天继续。”让我只恨有这么长长的一个夜晚。
回到家哥问我今天教什么。我说:“教了孙悟定的棒子,猪八戒的耙子……”逗得他全身一颤一颤只差裤子没掉下来了。遗憾的是我竟对课本上的那篇文章一无所知。
和尚曾经很不谦虚地说讲起故事来他是个惯家;也在课堂上谦虚,说,对于唱歌,我是个半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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