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极长的一段时日之后,当众人再度提起隆庆朝最后的那一年多,也就是陆准进京之初的那一段时光的时候,总会如此评价陆准的行事,仅有三字,但在很多人眼中已经可以概括其全部的内容,这三个字,叫做:不作为!
不过,但凡这么说的人,要么是当时朝堂的边缘人物,虽然看似身处其中,但其实根本不了解内情。要么是与陆准关系不洽,甚至发生过剧烈矛盾的人。反倒是真的有可能知道真相,并且说出真相的人,却对此再三的缄口不谈。
直到有人拿着这个问题问到冯谦头上的时候,冯谦才神秘兮兮的一笑,给了一句云山雾罩,却极有可能最接近真相的答案,“我就觉得你们这些问出这么个问题的人脑子里肯定都有泡,陆准那一天不惹事,浑身不舒坦的人,他能闲得住吗?”
“那那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天知道!”冯谦摊手,“我又不在他身边,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尽管他事后否认,但有很多人可以作证,就在神枢营出事的那天上午,他拿着陆准照例三天一封从京城寄来的书信,掐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然后仰头长叹一声,“算这日子,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该出事了。”
那一天,正是隆庆五年的腊月二十三,距离陆准进京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而整件事情的起因,实际上,不过是区区二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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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这句话其实也有另一种解释,比如,寡的不是你,是别人,那你十有七八是不会渴望着均了。
痛斥不公平的现象,希望事事放上天平,拿砝码百般衡量,而实际上却又渴望着天平向自己倾斜。要么说人是矛盾的集合体呢!
而陆准正是在本来要穷一起穷,要吃苦一起吃苦的神枢营之内,制造了极大的不公平。
自从迟俊带人投诚之后,麾下四百余名官兵每天都能吃得很好!一日三餐,都是热气腾腾的精米精面,有荤有素。每到开饭的时候,香味儿飘出去,能引得闻到味儿的中军其他官兵一个劲儿的咽口水,就差抱着自己的锅大哭一场了。
但这个大伙儿还可以说服自己,人家训练辛苦啊!一天到晚的操训,稍有不好就要吃军法,累脱几层皮,硬生生的脱胎换骨。不吃饱,人不早就训散了?
能吃得了苦,人家也不是说不要你,有那么几个羡慕的浑水摸鱼的跟着操训,再搭伙吃饭,也不知道陆准到底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反正就从来没有管过。
如果说这还能理解的话,那同为神枢营的士兵,同在中军当兵,又没有什么打仗的任务,拿钱多的充敢死队之类的事情,算下来,拿的军饷论理当然应该是一个样的了。几个月下来,发饷的时候,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那四百多号人,从未见过他们手中比自己多拿些什么,这心里头才多少平衡了一些。
但腊月二十三这天,却偏偏出事了。
年关将近,陆准提前给这早就憋闷坏了的四百多号人放了假,不仅允许他们白日里去集市上逛逛,而且还给每名士兵发了二两银子。
说来也真是怪了,如果平日里吃饭的时候,多出一只碗来,注意不到。那这次发银子可是一个一个点了名的,难道也注意不到?反正事情就是这么邪乎,浑水摸鱼时间最长的那几个,基本上也都拿到了这二两银子。没拿到的,反倒成了凤毛麟角。
而在这些拿到银子的人里头,就有当初和顺子睡一张通铺的那个年轻的士兵。他叫石有祥,在军营里除了跟顺子稍熟一点儿之外,跟别人都是一副腼腆的样子。话不多,也不爱跟人凑合。就像是这次,大伙儿都结伴出去了,他却没有。
他怀里揣着这二两银子,避着人走进了屋中,在被窝里一藏,回头的时候,却险些撞上顺子的鼻子。
“哟,爷们儿,这是干嘛呢?”顺子一双眼睛滴溜溜朝他被窝里头瞄,那感兴趣的样子,就像是里头藏了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似的。
石有祥连忙挡住,摇头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顺子早看着他干什么了,见他不说实话,一手将他推开,掀了被子,二两银子顿时露了出来。顺子将银子掂在手里,转回身冲石有祥道:“没想到啊,你小子还是个财主儿?有这银子,你不知道孝敬孝敬老子?”
“不能动!”石有祥急着就要上来抢,顺子一打眼神,两条汉子扑过来,将石有祥紧紧的控制住。石有祥无奈,哭叫道,“顺子哥,求您……可不能动啊!这银子要留着给我娘的!”
“孝敬你娘?狗屁!”顺子不屑的啐了一口,对石有祥说道,“你还是先孝敬孝敬你老子才是正理儿!警告你,小子,听好了!别跟老子耍骨头!否则,你们一家老小有的麻烦了!看你这个年还不过不过!”
石有祥从来都被人这么欺负着,但这一次,他却不愿意再忍了。他记得在校场上,陆准曾经几次郑重其事的对他们说过,命是自己争来的,只知道听天由命的人,就不配好好活着!
想起陆准,石有祥来了勇气。尽管被两人束缚着,他却第一浑不示弱的对顺子吼道:“这银子是陆伯爷赏给我的!你抢了去,陆伯爷饶不了你!”
“哟,拉虎皮扯大旗,你算老几啊?”顺子一瞪眼,显然是被他刚刚的话给惹翻了。平日里只知道唯唯诺诺的新兵蛋子,居然都敢跟他这个老兵嚷嚷了,这还得了?心里怒火腾腾之下,顺子一拳头狠狠地击在石有祥的肚子上,周围的几个人见状一拥而上,对着石有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当晚,被硬生生折磨了大半日的石有祥被顺子像破茶壶一般,踢出了屋子。数九寒天,下着大雪,石有祥跪在门口无声的痛哭了好一阵,鼻涕眼泪都在呼呼的寒风中冻成了冰。临近午夜的时候,他狠狠抹了把脸,转身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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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时候,陆准正在自家府中独酌。酒香伴着悠悠的琴曲儿,再加上那实在惹人怜爱的抚琴女子,于暖室之中,实在是一种享受。
期间邵化海来了一趟,对他耳语了些什么,却被他赶了出去。
同一时间,迟俊麾下一个二十人的小队在石有祥的指引下,每人手执着一把硬杆的长枪,冲着顺子等人居住的屋子杀气腾腾的踏雪而来。
半年训练的结果此时就看出样子来了,小队中分工极为明确,到了门前却并不是一拥而入。有岗有哨,有突入,也有后备。
带队的队总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再次向石有祥这个跟着自己的小队训练了足有五个月的年轻士兵确认了一下之后,他抬腿一脚将面前破旧不堪的木门踹开,带着人闯了进去。
屋内的通铺上睡着十个人,冲进屋子里的,却仅仅是队总和石有祥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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