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
早春阳光明亮,却没多少热乎气,落在屋檐上晒不化积雪,只能叫人心下敞亮些。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贾复紧抿着嘴角,疾步穿过宫廊,阳光斜在他肩上,却点不亮他幽深的眼眸。
因着皇后的缘故,他夫人和宁平长公主来往密切,带得他和固始侯李通私交也甚为不错。
去岁,李通为避功臣不得善终的怪潭,称病坚辞。
就是这样不恋权势,大司徒侯霸还不肯让李通归封国,进言于陛下:“……通怀伊、吕、萧、曹之谋,建造大策……功德最高,海内所闻……欲就诸侯,不可听……”
后宁平长公主进宫说与皇后,陛下又深知李通秉性才放其归南阳。
李通走后,连着给贾复来了几封信。
说陛下以柔治天下,心性宽仁。
如若贾复肯以功臣之身激流勇退,可保家族百年煊赫。
贾复虽是武将,却是儒生出身。
李通说的道理他都懂,只是身居高位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利益。
他说要退,无数人慌忙来劝阻。
这次年节,他拒绝一切拜访,窝在府中一遍又一遍地写请辞奏章。
却不妨开年之后他呈上奏章后,陛下并不批回,而是直接下诏封他为胶东侯,食邑郁秩、壮武、下密、即墨、梃、观阳六县。
诏书一下,群臣哗然,都道他贾复圣宠正隆。
他知道陛下留他和李通都是真留,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意再次请辞。
太史公曾言:“……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这话真似是专为开国功臣说的。
高祖时忌惮功臣们,逼的诸异性王不是起兵被杀就是被废杀,功高盖世如韩信都逃脱不了诛灭三族的结局。
鸿门宴上舍身护主的樊哙若不是因陈平保护和逢着高祖逝世,想必也逃脱不了身死族灭。
而陛下和善,深信柔能克刚,弱能制胜。
赤眉降后,陛下令冯异趁势入关中。
有人密报与陛下,言冯异专制关中,斩长安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陛下闻之,并不像霸王待范增自此就生了猜忌之心,而是叫把密信带与冯异看。
冯异慌忙上书:“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
臣伏自思惟:以诏来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
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
臣以遭遇,托身圣明,在倾危溷肴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
诚冀以谨来,遂自终始。
见所示臣章,战栗怖惧。
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缘自陈。”
陛下见信后立时回道:“……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
何嫌何疑,而有惧意?”
其后果用之不疑,令冯异继续南征北战。
去岁冬十一月戊寅,吴汉、臧宫与公孙述战于成都,大破后吴汉屠成都,夷述宗族及延岑等。
陛下闻信后,回护吴汉并不加罪于他,反倒责备刘尚没有尽到劝阻的指责。
贾复相信他若真留在朝中,陛下也不会见疑于他。
但他仍是要固辞之。
有风吹来,稍去寒气,拂落庭中松柏枝头上的雪团,簌簌而下。
忽有一阵冷香幽幽而来,贾复抬眸望去,但见三五宫人抱了梅花瓶自那边廊下而来。
见了他来,忙俯身见礼。
贾复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等到殿内由宫人脱去狐毛披风时,他拉住赵昌海低声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不畅?”
赵昌海眸中闪过讶然,却并未瞒他,爽快认了:“也不知怎了,陛下是有些烦躁,都摔杯子骂了人。”
陛下涵养极佳,逢大事都不怎么动怒。
摔杯子骂人,那已经是动了大怒了。
贾复颔首,表示心里有数了,抬脚大步进了殿内。
宽敞明亮的殿内宫灯常明,寂静无声。
刘秀正俯首案间批复奏章,听了脚步声也不问是谁,更不停笔,只道:“来了?”
贾复躬身欲行礼,就听刘秀又道:“君文,坐朕跟前来……”
贾复便碎步上前,坐在了刘秀下首,等着垂询。
刘秀很快便批完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有人跟你透风来是怎么的?头一次到朕跟前这么规矩老实。”
他语中带笑,但贾复想殿外的赵昌海想必额头上都漫起一层冷汗了。
历朝历代,无论是什么样的皇帝,都无法容忍黄门和外臣串连,此乃大忌。
贾复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臣见宫人把梅花瓶都抱了出来,就知道陛下只怕心下烦闷。”
皇后怀孕后,陛下唯恐熏香不利胎儿,使宫人采四时之花熏殿。
后入冬后天气寒冷,皇后不便外出,便留在了长秋宫中养身。
但陛下仍保留了用梅花鲜果熏殿的习惯,今日突地叫人挪走想比是心下不快。
可朝中近来没有什么大事,只怕还是为私事所扰。
所以贾复并不追着要为陛下分忧,话到这里也就作了罢。
刘秀闻言落拓一笑:“你这人啊,真是七窍玲珑心。”
他今日一起来就觉得心下惶惶,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极力引着自己不往这上面想,却仍是不管用。
这一天止不住地往殿外望,自己也不知等些什么。
又打发了人去长秋宫问皇后好不好,回话说马荻正陪着皇后说话,逗的皇后笑声不断。
岳母说过,孕妇最怕的就是感怀憋气,伤了孩子又伤了自己。
他为此特意吩咐马荻入宫,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
只是,到底哪不对劲呢?
他深吸了口气,望向贾复:“又来和朕请辞?”
还不等贾复点头,他便断然拒绝:“朕知卿心,卿也该知朕心才是。”
贾复笑了笑,拱手道:“臣知道陛下对臣再信任不过,只是如今天下大定,臣也该放马南山,好好陪陪内子儿女了。”
刘秀瞪他:“才多大年纪,就想享清福?”
贾复还是笑,“臣本就胸无大志,久在朝堂只觉得身心俱疲。”
刘秀慢慢搁了手中的笔:“朕明白你的顾虑,也明白你是为了让我们君臣能相伴始终。
只是,朕是真想你再多帮朕几年。”
贾复不为所动,依旧坚持:“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学中学成的儒士已可为陛下所用了。”
刘秀见他如此执拗,只得长叹一声:“那便如卿所愿,去左右二将军,免卿职。
但须进特进……”
他见贾复还欲争执,便蹙眉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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