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黯然垂下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老师的处罚。可她不再理我,转身进了书房,并关上了门。直到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再露面。
何方一直默然不语,过后却劝解我说,没事,咱们都是现代知识份子,观念没有那么陈旧。什么传宗接代,这都几千年的古董了,我可没这想法。两个人的世界才幸福呢,有了孩子便有了责任,也没了自由,何苦呢?
可我总觉得他言不由衷,我们是现代青年,可思想观念却并没有新到那个程度。谁不想有个孩子去爱抚呢?谁不想让一个天真的灵魂给自己安慰呢?何况,你现在既然这样说,刚刚当着你妈你爸你为什么又一言不发?知道你是孝子,可也不能让你的老婆如此受委屈吧?
我说,也许,那也是你自己的想法,你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妈只是帮你说了你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吧?
那天我们狠狠的吵了一架,吵得他摔门而去,一晚没回。我打他电话,他说要上晚班,我不知道真假,心痛得像有针在刺,只能扑在床上哭个不休。他说我无理取闹,可我愿意无理取闹吗?我只是害怕失去他,我只是太过于爱他而已,他不但不安慰,不理解,还摔门而去,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空寂的房子里,扔给孤单冷清的黑夜!
吵架几乎成了常态,我知道越是这样,我越会更快的失去他,可我的委屈无法解脱,越是害怕失去他,越是变得敏感多疑,歇斯底里。
又一次去婆家,从那次之后,这里已经成了我的畏途,可我又不得不去,否则,他们更会有理由抛弃我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克制,无论婆婆怎么的讽言讽语,无论给我瞧什么样的脸色,我都得忍着,还得笑着,我爱他,我不愿意就此放弃。虽然不能生孩子了,但这不是我的错,不能这样子惩罚我。
可那天还是吵了起来。进门的时候,她倒是笑脸相迎,倒使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谁知吃饭的时候,隔壁的一个小男孩跑进来玩,这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白白嫩嫩的非常可爱,一进来就叫爷爷奶奶,甜甜的笑脸上两个小酒窝儿。平时严肃冷峻的婆婆不禁露出慈祥的笑容,忙用碗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吃。
若你能够给我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孙子那多好。我就是死了也值了。她说。
如果这话她是对我说的,我虽然伤感惭愧,但并不会生气,这也是人之常情,也是我的愿望呢。可她并不是对着我说的,她是对着她儿子说的。这就有些过分了。我非常的生气,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不是明明叫她儿子离婚另外找女人吗?
我强忍着气说,妈,当初我并不是不能生,我也曾经怀过,是你儿子说我们还年轻,暂时不要孩子,我忍受着痛苦去堕了胎。现在我生了病,没法生育了,但这并不能怪我吧?要说怪,只能怪你儿子。我不恨他就已经够可以了,现在怎么倒似我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你这话什么意思嘛?是叫他离婚另娶,还是说去***找小三帮他生一个出来?
我想尽量的语气平静,但说着说着还是激动起来,语声颤抖,心跳加速。
她再一次冷冷的看着我,良久不言,忽然说,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就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也许我应该去死,这样就顺了你们的心,遂了你们的意了。我哭了起来。
她依然十分冷静,端起碗来把剩下的饭吃完,这才慢条斯理的说,别拿死呀活呀的吓唬人,那是农村泼妇的行为,都什么年代了?一切自由!
是啊,都什么年代了?可你的观念却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几千年前,还想着传宗接代,说什么自由,我跟何方相亲相爱,可你话里话外无不是给他压力,希望他能抛弃我另结新欢,这是干涉我们的婚姻自由,爱情自由,这是封建家长作风,说什么一切自由!
没想到得了一场病,倒得出泼妇脾气来了!生不出孩子倒像是很光荣似的?她冷冷的说,好了,你们走吧,我不干涉你们的自由,但希望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我当不起!
妈!
我害怕起来,也后悔先时太过激动,说话没遮拦了。
别叫我妈,我不认识你。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的,我也忘记了何方的存在,他似乎真的不存在,我跟他妈的争吵,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抱着他不肯放松,他也给了我最难以忘怀的温存。我在他怀里哭泣,他抚摸着我的背,抱着我的腰。我感觉好像那是最后的拥抱,是离开前的告别。
不,我不愿失去他,我不能失去他,我要怎样才能挽留住他的心,挽回婆婆的意呢?一夜未睡,第二天他起来去上班,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像是永别,伤感之情似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不想起床,而头晕脑胀,被窝冰冷,口中发臭,寂寞难以排遣,此时的我多想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自己亲密的人大哭一场。可是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怀抱。爸爸妈妈死得早,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也已经离我而去。她是我赶走的,是跟我赌气离去的,我真是一个过份的姐姐。
此时我忽然理解了妈妈的死。想当初,爸爸也是一个局长,妈妈虽是一个家庭主妇,却与爸爸感情甚笃。爸爸不像别的官员,一天在外面应酬,吃喝玩乐,情人多多,他除了陪领导,从不在外面吃晚饭,下班就回家,对妈妈极好,是一个真正负责任的好男人,对于当官的男人来说,尤其难得。那时我们一家四口极为幸福,那种温馨的感觉是我一辈子的向往,我就希望我嫁的男人能像爸爸一样顾家,然后我们生一双儿女,每天一家团圆,其乐融融,可惜第一,何方不是一个经常能呆在家里的男人,他的职业便注定了这些;第二,我竟然没能生一男半女,没有孩子的家庭,纵然夫妻再恩爱相守,幸福也已经去了一半,而现在,有人竟然要把我剩下的另一半幸福也要夺走,我怎么能甘心?
我们家的幸福因为爸爸的死而终结,爸爸在正当有为的年纪得了胃癌,也许是因为平素酒喝得太多了吧,发现已经是晚期,他死后不久,妈妈便跳了河。当初,我有些恨她,觉得她太过狠心,就这样丢下一双女儿去了,让我们遭受了失去父亲的痛苦后,又接着遭受失去母亲的痛苦。如果她在,我多少有些依靠,至少心里难过了,有人倾诉,孤独了,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依偎。何况,还有妹妹呢,她还在上大学,还没有结婚,你怎么能就这样一去了之?
但我现在理解了她,当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离去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也许,谁死去,世界都不会改变,但你的世界却因他的离去而轰塌,而分崩离析了。
我打电话给妹妹,无论如何,她是我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我要请求她的原谅。电话拨通了,我未语先凝咽,到底是自己妹妹,她没有记恨我当初的小心眼,马上便关切的问我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我便号啕大哭起来,她更是慌了,一面说,姐姐,你别哭,有什么事有我呢。你在哪里?是在家吗?你等我,我马上赶过去。放下电话,她立马打的过来了,一进门,我抱住她便又哭了起来。
此时她仿佛倒是姐姐,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说,别哭,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别怕,一切有我呢!
告诉你能什么用呢?我终究无法生出孩子来,我终究无法挽回婆婆与何方的心。难道你能替我生吗?忽然,我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绝妙主意。对呀,你是可以帮我的呢!如果你真愿意帮我,也许可以起死回生,能够挽回我的幸福!可是,我将怎么对她说呢?我终究无法说出口,也许只能让事情自己发生。是的,她明明爱着他,而何方呢?面对美丽动人的妹妹,他不会不动心的,这是男人的本性,何方也从来不是那种特别能自律的圣人式的男人。主意打定,于是我请求妹妹的原谅,求她搬回家来。姐姐脾气不好,原来得罪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自己姊妹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何况姐姐也没得罪我呀。
那你搬回来住吧。
可是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清静一些,好专心学习。
姐姐家也没有孩子老人,也不吵。何况学习上有了疑难,还可以问你姐夫,这现成的老师,到哪里找去?
她还在犹豫,我说,你搬回来吧,如果你还住在外面,怎么能说是原谅我了呢?
妹妹勉强答应了,我为自己的计策得逞而开心起来,同时又心酸不已。人生最痛不过如此。
那晚何方回家,看到妹妹,有些意外的说,洁洁来了?是的,姐夫。你都好久没来了哦。是啊,为了考研的事,整天复习,都没有时间。
我说,女子考什么研啊,弄得到时都要嫁不出去的。
何方说,哪有你这样的姐姐,这样说妹妹。洁洁长得跟你一样美,怎么可能嫁不出去呢?不知有多少男人渴望以求呢。
跟我一样美,你这话倒是抬举我了,要说美丽,我若有洁洁一半,也不至于让你嫌弃了。
唉呀呀,你这人近来脾气怎么这样啊,谁嫌弃你了?我若嫌弃你,就不会娶你了。
当初我看你就不情不愿,何况后来我生了病,变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连个孩子都没法给你生,你当然嫌弃我了。
何方苦笑一声,对妹妹说,洁洁你看,我跟你姐姐简直无法交流了。
姐姐是病人,脾气暴躁一些也是正常的,姐夫你要用你的柔情给她安慰呢,这样她就不会焦躁了。
说得对,你以后多陪陪她,多劝劝她。
好的,姐夫。
我想到自己的计划,不想吵得妹妹尴尬,无法呆下去,于是强颜欢笑,使劲柔情,当晚我炒了几盘好菜,又拿来一瓶酒,何方也有了好兴致,三个人其乐融融吃喝起来。妹妹不胜酒,但我使劲的劝,她也就喝了一杯,顿时面映红霞,只是却还没醉。我又要何方喝,他倒是酒到杯干,并不推辞,我想把他们都灌醉,但结果却是我自己醉了。当我一梦醒来,天已经亮了,窗外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却还以为是在灯下呢。我感到头痛,想起昨晚的事情,忙翻身起来,何方已经不在,我走出卧室,妹妹已经坐在客厅里看书了,她向我一笑,说,姐姐,你昨晚喝醉了呢。
你没有醉吗?
我有一点点吧,当时脸有些发烧,可是喝了两杯茶,也就没事了。
你姐夫呢?
他上班去了。
我是说他也没醉吗?
他还早着呢,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姐夫的酒量吧?那点酒他也就洒洒水而已。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不管他们醉没醉,反正我是醉了,我醉得人事不醒,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我多希望有,又多希望没有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之间再无进展,我偷偷的拿到妹妹的日记,翻开来,却依然只是以前写的那些,之后竟无一字,也许因为我伤了她的心,所以她把心锁了起来?他们之间越相处以礼,我便越惭愧,又着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我得给他们创造机会。爱情的火花总是需要石与石的碰撞,不碰撞怎么会有结果呢?
这天恰好妹妹说肚子痛,我叫何方看看,何方问了妹妹痛的情况,说,不会是阑尾炎,应该是冷着了,吃点氟哌酸就好了。妹妹点点头,但依然捂着肚子,皱着眉,我说,很痛吗?叫你姐夫帮你揉揉。何方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海子的诗集,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我只得提高声音说,听到没有,帮洁洁揉揉肚子吧。
他抬起头说,你揉吧,怎么叫我揉?
我撒抓着两只尽是面粉的手,说,没看我正在和面呢?你是姐夫,帮妹妹揉揉不行啊?
当然不行啊,姐夫怎么能给妹妹揉肚子。
不用了姐姐,我好多了。
我嗔何方,偷懒!又轻轻的说,装蒜。两人默然无语。空气中凝结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像是清晨起来起了雾,我躲进厨房,揉面做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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