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如今依旧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虽说宫中已经传来消息,在得知卫玄死讯之后,杨侑母子抱头痛哭一番,随后便同意禅让,只待良辰一到李渊便可入宫受禅登基为君,大隋江山易主在望,至少在关中之地隋朝的旗帜很快就要被李家旗号所取代。但越是此时,越要注意言行检点。李渊性情沉稳,本来就有钝重之名,此时就表现得更为稳健。不但不入宫居住或是为登基做
准备,反倒是闭门谢客连公务都不再处理,仿佛已经被之前的劝进吓住,随时准备挂印而去。李家的锦衣家将牢牢守住门户,长安城内文武大员不管与李家有何等渊源,或者与李渊有怎样深厚的交情,都无法入府拜见。只不过李家子女终究不是外人可比,尤其李
世民如今正带兵为李渊扫荡关中,他要拜见父亲没人敢阻拦。就连李渊本人,得知二郎前来拜见的消息之后,也早早来到书房与儿子相见。
他此刻身上穿的不是公服,而是一身居家服饰,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富家翁一般,丝毫看不出半点即将登基为王的模样。“说起来冕旒龙袍未必就比这百姓衣衫舒服,只是如今国势如此,容不得我等快活。杨侑小儿不知好歹,还在宫中哭哭啼啼,仿佛为父夺了他什么一样。等到他做了富家翁
之后,便知富贵闲人日子何等快活,到时候就算要他接着做皇帝他也不肯。”
李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与自己的儿子打趣。他从来都是个好父亲,固然对大郎有所偏爱,但是对二郎也并不苛刻。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更有心情和儿子说笑。李世民的脸色却很是严肃,听父亲说起此事他并未回应,沉吟片刻之后才道:“儿进城之后,并未直接前来拜见大人,先是去了一趟……卫府。卫公家中正在准备发丧,却
又担心冲撞了大人,儿……要他们尽管操持,大人不会见怪。”李渊点头道:“二郎做得不错。虽说老贼死有余辜,总归人死不结仇,我李家宽宏大量,不与个死人计较。卫玄那郡公乃是杨广所封,认与不认都在我一念之间。看在你的面上,准其以国公之礼下葬,也不必避讳时辰,我李家乃是武人出身,没有那许多陈规陋习,更不能不许别人发丧。二郎回头跟你裴叔父说一声,若是卫家生计艰难无力
发丧,便从府中支应款项。不管怎么说,卫玄生前都是朝中重臣,不可让他的丧事太过简陋。”
“儿在此替卫家谢恩。”李渊看看李世民:“二郎想说的怕不是丧事,而是与卫玄之约吧?为父知道,当日得长安之时,你曾应诺保杨侑母子平安,保大隋宗庙社稷。如今觉得自己食言,有负于卫
玄,是也不是?”李世民平日刚毅勇健,可是在父亲面前,却没有这个必要。当初为了阻止退兵,可是连当众嚎啕得事都干过,也不差这一宗。他羞赧地点点头,好像是幼子对着老父卖乖
。只不过这等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外人若是看见只怕身上要起一层鸡皮疙瘩。李渊哈哈大笑道:“痴儿!你这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为父?身为男儿大丈夫,言而有信乃是立身之本,我李家子弟顶天立地,更要一言九鼎。为父能有今天,亦是靠着人品名声,声名狼藉之辈又怎会有如此多的贤才投奔?你能这样想,为父心中欢喜的很。不过我辈为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为父当日也曾发誓李家世代忠于大隋,愿为大隋江山肝脑涂地。难道这等誓言也是要守得?此一时彼一时,世人不会怪你背信弃义,只会说你处事果决。就算卫玄在此,也不敢用这桩事寻你晦气。再说我们也未曾违背信诺,杨侑虽不可为帝,却依旧可以为富家翁安享富贵。当今乱世,能得如此收场,已是侥天之幸。自刘寄奴夺取司马家江山以来,亡国之君皆无善终。我们李家给杨
侑一个好收场,已经对得起卫玄。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为父留杨家人承袭血脉供奉祖宗,已然算是大善。换做旁人,怕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李世民心知,刘文静能逼迫卫玄入宫,说服杨侑主动禅让,多半也是以南北朝旧事为恐吓。毕竟自刘裕灭司马氏血脉开始,新君对前朝血脉大多要斩草除根,没几个人会遵守先贤之道。尤其当今天下几股有力盗贼都非良善之辈,杨广又闹得天怒人怨,若是这些盗魁得了天下怕是真要把杨广血脉斩杀殆尽。相比而言,还是归顺李家更有可
能得条活路。
只不过父亲这番言语固然有理,可是能否真的实行也在两可之间。之前李家也曾许诺忠于大隋,如今转脸便行篡逆,杨侑的性命能维持到几时,又有谁说得好?见他不语,李渊又道:“我儿不必多虑。杨家父子这等事做得难道少了?周静帝说来,还是杨坚的便宜外孙,还不是被自家外祖父夺了江山,自己也失去了性命。他死的时
候不过九岁,又有谁为他说话?杨家连童稚都不放过,如今被我李家夺天下亦是报应。与杨坚相比,为父已经算得上佛心。”“大人所言自然不假,孩儿也知,此事早晚要做。如今天下大乱,杨侑无才无德,不足以为至尊,为天下苍生计,我李家也要把江山掌握在手中。可是……”李世民沉吟片刻
,还是对父亲如实说出心中所想。“可是如今乐郎君人还在江都,设若大人登基的消息传到南方,杨广必然动怒。到时候乐郎君只怕性命不保!依儿想来,此事不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等乐郎君自江都返回,
大人再行受禅也不为迟。且拖延几天时日,让世人知晓大人并无篡逆之心,也亦是一桩好事。”李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看向儿子的目光也变得严厉:“是九娘叫你来的吧?若非你娘亲身体不适,她怕是还要把你娘请到长安,向我当面分说。也是平日把她娇惯坏了,简直不知轻重,家国大事岂容儿戏?她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闹?李徐两家累世相交,徐家为李家冲锋陷阵,李家为徐家遮蔽风雨。不过论及交情,咱家几代
祖先怕事也不如你,为了友人宁愿舍弃江山社稷,便是上古仁人君子怕是也万难企及。”李世民不料父亲忽然发作起来,心中惊诧之余,又觉得蹊跷。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更改之理,他挺起胸膛,昂声道:“大人!儿既是尽义亦是尽孝。抛开儿与乐郎君的交情不论,只说徐乐武艺兵法,皆为我晋阳十万军中魁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猛将若有不测,于我李家而言,便如同折断臂膀。杨侑如今如笼中鸟插翅难飞,关中
各地亦为孩儿攻取,大人迟几日登基,亦不至于有损大局。我李家韬晦多年,何以不能多等这几日?”“二郎!你几时变得与九娘一般糊涂!”李渊的语气更为严厉:“论及兵法将略,你兄长远不及你,可是论及谋略,你却差得远了。为父登基可以不急在一时,甚至可以不急在这一年半载,若是为了天下为了大局,为父再等几年也等得。可若是为了一武将性命就可以延迟受禅,这简直是荒唐透顶!你身为我李家带兵之人,怎么也如此糊涂?你难道不明白,为父让你执掌玄甲骑的用意?我且问你,如今玄甲骑莫非还是以徐乐为军主,自认为徐乐的部曲,而非我李家的兵马?若果真如此,为父便不该安排你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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