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地道:“我是中国人……”
看守从他的口音中听出了蹊跷,不敢怠慢,立即报告了警察。不久之后,在警察署的连番审讯下,终于弄清了他的身份:一个从北海道煤矿所逃跑的中国劳工。
二十四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将近中午时分,他重又被投进了煤矿所。
他逃跑两年半重又被抓回,矿业所决定好好利用这个“典型”。旋即,他被强行关进“鸟笼”,在劳工们的眼皮子底下施予残酷的折磨。一个星期后放出,他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形,甚至连喘气都已十分困难。
此事件,在劳工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时,更引起了一个人物的剧烈心跳和愤慨。且说这个人——
却是与月仙久违了的迟恭岩!
迟恭岩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下旬,在黑龙江的一次作战行动中突遭到日军合围,因战斗失利被俘,遂被作为劳工运至北海道。
作为一个从硝烟里下来的汉子,恭岩兄最不能呼吸的物件就是被奴役,因此一直同战友做着谋反的计划。他做梦也没想会在此地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与月仙重逢。
颤抖的心跳与滚烫的火焰几乎划破他的身躯。头顶赤黄色的正午的阳光,如同利刃,割过他的脸庞。
相逢,撞上命运的伤悲。
一个鼻酸,便掉下泪来……
在迟恭岩等劳工的抗议下,月仙被矿业所于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四日放出,并在痛楚和呻吟中又复活过来。只是,他的一条腿像一个“问号”一样,再也无法伸直。
枯萎的月仙,他从此成了一个瘸子。
他已经显得很老了。
那是悲苦和磨难造成的过早的苍老。因此,他那一副尊容显示出了几分别致与庄严。像放置在月光清韵里的一件古老的家具。
或许,真正衰老并没有真正发生,——那模糊的木纹,是笼罩他的隐秘的哀愁?
——唉。
这是迟恭岩抓住他的手时,听见的唯一话语。细若游丝。
但是不久以后,当他重新用眼光打量剩余的生活时,他以坚定的话语制止了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他的话语:那是具有说服性的经验和刻骨的经历。
静默。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数月之后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的发生,——即使在有风的日子,也观望不到水面上有丝毫波纹荡漾。
二十五
一九四五年八月,不断有飞机在日本上空轰炸。与此同时,月仙及众难友不再被迫整日在矿井里干活。甚至连糟糕透顶的吃食也有所改观。
事态的变化引起了冲动。
心在动,火也在燃烧。燃烧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七日,大火终于冲天而起:等待已久的风暴横扫了整个矿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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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另一种结局(14)
那是在凌晨一点的月光下,组织严密的暴动队首先闯进办公室,破坏了电话机和警报器,并用铁锹干掉监工。除惊醒的敌人在奔逃中被砸死,其余皆被捆绑。矿业所被控制。之后,早已分工明确的两个分队各一百人(其中一个中队由迟恭岩率领),分别奔袭附近的美军战俘营和警察署——以夺取那里的枪支和弹药!
然而,阴霾,带来了最初的闪电。
当远处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之际,不安的月仙和上千名劳工(包括所有伤病员),正相互扶持,整队向海边进发。但是山路崎岖,到处杂草、乱树丛生,队伍转了半宿也没走出多远。但领队还在向大家宣告:
——沿途不得骚扰居民,若夺得船只,则漂渡回国;若不得,则与敌决一死战,为国尽忠。
大家像影子一样,保持沉默。
就在天将亮时,影子的颜色开始变浅、拉长。无可依附的天空中,鸟群像海水一样陡然汹涌而来。与此同时,狂吼暴喊之声四下里响起。追抄而来的警察,以尖叫的姿态,企图将他们包围。
那个时候,每个人仿佛都听到了命运的喟叹。
队伍向山上转移。石头和铁锹有效地阻止了子弹的逼近。
可是当太阳升起来时,正规部队赶到。敌人布满了山野。
冲下山坡的英勇的难友纷纷倒下。活着的又当了俘虏。
枪声止息。
广场周围,只有沉寂。
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上午,他们被迫在偌大的广场上跪成一片:不准屁股挨近脚跟。
当月仙等八十余人被抓进了警察署,留在广场的人一直跪了三天三夜。不给吃喝。
三天后,他得知,迟恭岩等十数人,在袭击美军战俘营和警察署时壮烈殉难。大队长自缢未遂。而为了镇压他们的暴动,日本动用了警察、地方民团、宪兵和正规部队共两万多人。
第二日,月仙在警察署接受审讯:
“是你打死伙食管理员吗?”
“不是。”他说。
“是谁打死的?”
“不知道。”
又过了两天,他接受第二次审问。负责审问的警察说他是暴动的组织者他没有承认,逼他交代打死监工的人他说不知道。他遭到皮鞭抽打、火炭放在脚面上,但始终没有招供。他被押回了监狱。
四天后,大队长等二十二人被定为杀人犯,执行枪决。月仙等数十人被关押在警察署,直到九月三号日本人向煤矿所的劳工们宣布战败消息,他们才得以释放。
警察要求他们到广场上确认死尸的姓名时,那数百具被射杀、折磨、毒打致死的尸体已经腐烂生蛆,无法辨认。大家只得含恨将死尸埋在山坡上的两个大坑里。
他因不能收回恭岩兄的尸骨而怆然泣下。
二十六
一九四五年十月底,有人呼喊了一声,黑白的脸上淌着两道眼泪:登上了返回祖国的舰船。那是一个欢欣鼓舞的凄凉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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