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瞧见母亲正在案前临帖,一笔行草愈发显出冲虚恬淡,真像是心如止水一般。看了一刻,自己胸口郁结的不快也渐渐平息。母亲毕竟是最疼爱她的人,自然是盼着她一切都好。
因对藩王多有不信任,才会怕她涉险,她能理解,只是犹抱一线希望,就好比治水,不一定非要去堵源头,还可以疏散——慕容瓒要是辽王身边的猛虎,不妨利用她,将他彻底牵绊在京里,不信到时候他还能飞得出京城,再跑回辽东他父王身边去。
于是她把这番话,改了个措辞,配合着柔缓的语气,慢慢说给贺兰韵听。
贺兰韵只是静静凝望她,未置一词,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是这么想的?那么我便问问,你依据什么判断,你在慕容瓒心里会比辽王更有分量?”
突如其来的一针见血,全然问住她了,楼襄语塞,结舌道,“我现下……现下自然是不成的,可将来呢?日久生情,未必就不能扭转他心里的想头,更何况还有皇命,倘若皇上真不叫他离京,难道他还敢公然抗旨不成?”
“把一个年轻有为,虎视眈眈的人圈在眼皮子底下,就算真成功了,这个人多半也废了。”贺兰韵嘴角衔着一抹冷峭的笑,“你要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有什么用?爷儿们家抱负不得施展,自然会有满腹怨气,到头来看不是发泄在身边人身上?再想想他为何不得返回辽藩,不得回归父母跟前尽孝,都是因为娶了你的缘故,那时候说什么恩义情爱也都是假的了。”
简直哑口无言,楼襄虽不甘心,却难以辩驳这番话。半日过去,又听贺兰韵平静道,“说你年轻,对人的理解还不够深刻。不过是听了他对你说的好话,就急急忙忙交出了自己一颗心。其实你对慕容瓒,究竟又有几分了解?”
她轻轻叹气,对上女儿茫然的双眼,“你并不知道,他和辽王之间有着怎样的父子情。他能有今天全拜他父王所赐,他对这个养父一向唯命是从。慕容瓒想必不会告诉你,他第一次杀人,就是在辽王和蒙古人的一场战事里,辽王遭遇埋伏,身中一箭险些丧命。他带一千精兵冒死前去增援,方才救回了辽王,生擒蒙古小王子。其后他在辽藩帐下,亲自操刀割下敌人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他是为父报仇,甘愿拼尽性命不惜力的人,这样的父子情,你当真动摇得了么?”
摇了摇头,她最后补充道,“那一年,慕容瓒只有十四岁。”
楼襄一凛,生生被十四岁这三个字震了一震。脑子里全是那面如冠玉的少年,目光狠戾,酷忍挥刀杀人的画面。汩汩鲜血隔着碧纱窗,隔着悠悠岁月,一滴滴溅到她眼前,仿佛连血腥气都能闻得见。
有些想要作呕,她猛地吸气,压下胃里翻江倒海,勉强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为人子,为人帐下先锋,就该杀敌护主。都说慈不掌兵,若非他有凌厉手腕,杀伐果决,又如何能在辽王跟前脱颖而出!”
“畹卿,你的固执,倒也真是随了我。”贺兰韵听她强词夺理,也不生气,只是充满怜惜的笑了笑,“咱们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倘若你是他,我是辽王,有一天我被卸了兵权,心中不平起了反意,你会怎么做?是待在京里继续和娇妻缠绵,还是无论多难也要想办法回到我身边,父子齐上阵,生死荣辱与共?”
楼襄心下生凉,“可是朝廷没有亏待过他,这是大义,如何能这样打比方?”
“人心不是那么简单,可有时候也没那么复杂,恩情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时候可以胜过一切。”贺兰韵目光幽冷,淡淡道,“士为知己者死,这才是男人的大义,慕容永宏是成就慕容瓒的那个人,仅凭这一点,我没法担保他不会舍大节而成一己私义,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能把你嫁给他的原因。”
其实把话说开,究竟对她是好是坏,贺兰韵一时也捉摸不透。但长痛不如短痛,让她知道个中利害,也许她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明白时局如此,必须要舍弃小情小爱。
芳心可可的人,才来时那一腔热血此刻已凝固成冰。是她太过天真了,以为只要两情相悦就足以成就一番姻缘。
却忘了那是普通人家的情爱故事,今生今世怕是与她无缘。
她享尽了荣华,得了朝廷封赏爵位,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放下责任,只想到自己内心那点渴望?
何况日后一旦辽藩有反心,慕容瓒会不会拿她来做要挟,根本就是未知。倘或他真能为了辽王不顾一切,她要面对的,就是一个背叛朝廷、背叛感情的男人,届时也会让母亲陷入挣扎两难。
想到这里,楼襄不由地浑身打起了冷颤。
“女儿明白了,是我早前考虑得太少,太不懂事了。”她仓惶垂首,一时间羞愧得难以复加,心更是扯着剧烈作痛,“母亲殚精竭虑,直到今天才和盘托出顾虑,也是被我逼得没了奈何,都是女儿的错。从今往后,我再不掺合这件事,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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