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锦衣端华的君王简直与过去判若两人。
瘦削的身子只披了一件素色宽袍,贴在背脊上,愈发显得那轮廓嶙峋,头上也没有束冠,乌发尽数披散着,偶尔被风拂乱,绞着衣袖。
他似乎沉溺在琴声里,甚至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毫无所觉。
而长乐和顾渊也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他抚完一整首曲子才走上前去。
此时的逍遥王也终于觉察到他们的靠近。
他转过身来,看到长乐时,脸上有些许欣喜的表情,对她道:“姊姊来看我了。”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用这般亲近而又并非带着刻意的语调同她说话。
长乐怔然一瞬,继而蹙紧秀眉,上前道:“为什么?”
到底还是有着血脉的牵连,纵使这些年始终走着南辕北辙的路,可她只是说着这没有开头结尾的话,他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的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却只是起身移步至窗畔。
那里摆着的牡丹如同庭院中其他的那些一般,早已没有了花朵,就连叶也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显得愈发萧索。
逍遥王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剪子,一点一点认真的修剪着牡丹的枯枝,就好像那盆花依然开得繁盛一般。
见他持着逃避的态度,长乐走上前去,进一步追问道:“宁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到底为什么轻易的拱手交给别人。”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失了手,那唯一的一根尚且带着些生机的枝干,被他一剪子剪断。
他怔住,久久凝视着那盆残枝,却失神的低喃:“你以为我真的想当这个皇上吗?”
听到这失魂落魄的一句话,长乐只是一震。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许多年前,当年少的他带着陌生的杀气和残余在脸上的惊惶,从父皇的寝宫里出来时,当司徒显在重朝臣面前诵读遗诏的时候,自那时起,整个大晋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迫切想要得到皇位的心。
可如今,他却端着一脸的绝望与无奈,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他握紧了刚在窗台上拾起的花枝,直到它在指间折断。
“太子废而复立,四皇子坠马,终生不良于行,最受圣宠的六皇子,竟然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自尽,父皇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传位的是谁,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便成了太子最大的威胁……”他忽然回忆起往事,情绪也开始起伏。
他转身看向长乐,激动的冲她道:“要么争,要么死,那个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上,就能像父皇那样随心所欲的活着,也不用再担心受到谁的威胁,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坐在那个皇位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司徒显这个老狐狸,有朝一日会为了把我拉下皇位而杀了我。再后来,我以为干掉了司徒一族就什么都好了,却发现走了司徒显,又来了瑞王,这一切不过是从来开始,根本就没有尽头……”
说到最后,他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似乎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他忽的冲到了长乐面前,惊得顾渊下意识的挡到了她面前。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浮现出强烈的戾气,他几乎是表情狰狞的对她道:“你知道我有多恨母后?正是因为她的懦弱,才使得我们过早的失去庇佑,以孱弱的身躯和灵魂,暴露在深宫里残酷的斗争当中!”
“所以我羡慕他!”他忽然将目光落在顾渊的身上,接着道:“他就像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却不必像我这样被囚禁被掌控,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个伶人。我之所以宠幸他,给他所有我能给的高官厚禄,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我不能得到的,我却可以让他得到,那样的话,我也一样觉得满足。”
长乐轻扯顾渊的袖摆,示意他无妨。
她自顾渊身后步出,迎向那仍未归于平静的目光:“没有人能随心所欲的生活,父皇如此,子皙也是如此,你之所以这样认为,不过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可是陛下明明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即便瑞王和司徒显一样有不臣之心,即便他的大军去而复返包围了长安,可臣能救陛下啊!臣的军队,就算不足以胜过瑞王,但至少还有希望啊,陛下怎么就那样轻易的选择了放弃呢……”
长乐的声音都带着微颤,事到如今,她已说不清是愤恨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曾经的天子却道:“我如今已不是皇上,姊姊也莫要僭越,称呼我为陛下了。”
他长叹了一声,边转身边道:“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长乐仍有不甘,攥住他的袖摆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当真以为瑞王会放过你吗?”
他侧过头来,那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随着他朝离她远去的脚步,那袖摆慢慢自她掌心抽离。
“我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若是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那语调并非绝望,倒像是勘破红尘的空。
他重新在琴边坐下,却并没有抚琴,而是抬头看向长乐:“姊姊,把那首曲子再弹一次吧,便当作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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