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
只是命数天定,缘分自然也分出了三六九等。
有些深如静水,有些浅若山溪。
赵玉心中烦闷,睡得不甚踏实,夜半惊醒之后便躺在榻上发呆,睁着眼看着床架上挂着的帐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定远公主是个利索人,青阳宫里的宫人都清楚得很,寝殿里的一切装饰摆件都以干净简洁为主。
赵玉的闺房实在不像个闺房,要是个不知内情的进了这儿,准以为这里住着男子。太过素净不说,造型精巧的匕首短剑还摆了满屋。甚至角落里还搁着一柄没开刃的龙纹长.枪,还有一面专门悬挂各式软鞭的墙。
若说这屋子里有什么女儿家的东西,恐怕就是小书架上摆着的几册书脊绘得鲜艳的话本子,被几本厚厚的兵法压着,好不突兀。
还有…便是桌上搁着的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一朵雕得极丑的玉梅花。
更深露重,赵玉却无心睡眠,有那么一股子火气实在压制不住。
就这么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心里沉甸甸的。
总归是没法儿安定,赵玉干脆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凉茶,仰头一口喝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见什么成效。
今天在外间值守的是前些日子去出任务,许久未露面的青莲。
青莲听了会儿里间的动静,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柔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赵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发涩:“无事,屋里有些干燥,醒过来便不想睡了。”
青莲垂眸,也不拆穿她:“屋里烧着小炉,是有些干的,不如奴婢给您打盆水来搁下?”
赵玉叹了口气,将小杯放回桌上,轻声道:“打水就不必了,进来陪我说说话罢。”
这殿里的里间和外间隔了一扇尤其厚实的门,是从前卫忆命人安排的。赵玉幼时身子弱,入冬的时候就算是透进来外间的风,都怕得很。
这扇门这些年来一直没换过,只是平日里会做一些打理维护,关节处本就有些老化。再加上昨日卫锦愤然推门而去,现下一开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在人耳朵里难受得紧。
青莲皱皱眉,尽量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这门该换了,明日奴婢便去报备。”
顺着她的话,赵玉也望向那扇门,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找个工匠来修理修理便是了。物件儿坏了,总是要先想着修,再想着换的。”
青莲顿了顿,心思百转千回。
这些日子她人虽不在,自家主子和卫将军的事情,却还是听说了的。
任何事让大嘴巴青麝知道了,也就等同于亲近的同伴们都会有所耳闻。
按理说,她是该向着主子的,可这事儿吧,还真怪不着卫将军。
说到底,其实是公主太没有安全感了。
看似坚强的人表现得坚强,内里未必没有软弱的成分。
相反,可能因为坚强久了,脆弱起来,要比平常的人还敏感,也更固执些。
让人十分心疼。
青莲在赵玉对面坐下,斟酌了半晌才开口:“既然公主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不再努力努力,就这么放弃了呢?”
赵玉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这与努力无关,只是这才是于他于我最好的办法。”
青莲十分不赞同,抬起眼来直视着赵玉:“那公主,如今过得好么?”
久久等不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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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蒙蒙亮了,青莲早就退了下去,只剩下赵玉一人。
“这样伤人伤己,实属下策。”
“公主,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让一切都随风去么。”
“总还是有挽回的余地,趁着卫将军心里还有主子的位置。”
青莲的话掷地有声,给赵玉本就纷乱的思绪又添了一把火。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处在狂风中一般,摇摆不定。
无非是想要一个良人罢了,怎就如此之难。
赵玉自嘲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庸人自扰。
泪水也无济于事。
等她平静下来,天色已更亮了些。
起身时点的烛火还没灭,跃动的光线勉强还能带来给人一丝暖意。
也衬得桌上的两个物件更加温润了,那玉色美极了。
一如那个人一样。
翩翩佳公子,应当如玉。
这镯子和这梅花,都是卫锦送来的。
镯子据说是卫国公夫人千辛万苦才寻来的,却被他要了来讨自己的欢心。
至于那玉梅花,也是他用专程寻来的一块好玉亲手雕琢的。
虽然雕工实在不能恭维,不过赵玉就是觉得,这梅花是她见过最美的一朵。
因为这之中,满满的都是他的心意。
赵玉拿起那镯子端详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回了原处。
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
她本是驰骋疆场的那个顶天立地的公主,为何如今堕落成了深闺怨妇。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也不能。
要么忘记,要么得到。
就这么简单。
赵玉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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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卫锦就被宫里来的公公传进了宫里。
柴莹有孕时,大家向来是在东宫聚的,如今因着卫忆有了身子,地点便改在了昭阳殿,卫锦到时,赵曦和柴莹都已经坐下用膳了。
赵回本来想要留下的,却被媳妇儿和早早就来“兴师问罪”的如懿皇妹联手赶了出去,只好认命地去帮儿子处理政务。
卫锦径直走到桌前,在为他准备的空位上坐下,拿起碗里的小勺,低头只顾着喝粥,一言不发。
这举动赌气的成分居多,明眼人都看得出。
卫忆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转向他:“锦儿。”
卫锦搁下粥碗,循声看向卫忆,眼神有些空洞:“嗯?”
卫忆扶额,无奈道:“阿玉的事情…那个江汀女官,并不是本宫派去的人。墨玉已经捉了人去审问,这一两日便会给你个交代。”
卫锦点点头,好像不甚在意:“虽说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的。”
卫忆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烦闷:“阿锦,你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
卫锦又抬起头来,有些茫然:“是吗?”
一旁的赵曦一拍桌子,接过了话头:“我说卫锦,你小子也太怂了些。皇姐最怕麻烦,你若是时时去她左右缠着她,她想必是会心软的。”
本来沉默着的柴莹拿帕子拭拭嘴角,也柔声插话:“是啊,卫将军。定远虽说看着冷淡了些,有些难以接近,其实却是个心软的姑娘。更何况,我们这些不在局中的人看得最是清楚,定远是欢喜你的。她现下恐怕只是一时想不通而已,你多去哄哄她,她便会明白。”
卫锦苦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是了解赵玉的,赵玉那个性子与她们这些闺中贵女不同,倔强得很,自带的那一份血性,是男人有时也及不上的。
再者——
她心里恐怕是,没有他的。
卫忆和柴莹都是过来人,只看他的表情,便已看出了些端倪。
柴莹和卫忆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卫忆开了口:“越表现得强悍的人,越有柔弱的一面。这不过只是成事前的小打小闹,将来真在一起生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中事无巨细都要由你们考虑,那时的矛盾只会更大、更激烈而已,你若是觉得连现在这点事情都受不住,那就也配不上阿玉了,我们也不会再费口舌。”
赵曦是个急性子,完全没有耐心操纵拉锯战,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卫锦,这次叫你来,是要给你出谋划策。皇嫂和侄媳都为你考虑,你摆一张臭脸给谁看?你若是就此放弃了,那便趁早走人,别在这儿碍我们的事儿。”
卫锦抿紧唇,不去看她们,定定地盯着面前盘子上画的花样:“九公主同我说得很清楚,她说心里没有我,让我不必再去纠缠。”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想放弃,不想失去她。但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我便离她远些不再与她照面,又有何不可?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努力成全。”
听了他这番话,三个人都沉默了。
其实在座的人,对于感情一事上,还真都或多或少的有些话语权。
尤其是卫忆和柴莹,非常能体会赵玉的感受。
恰恰因为尝过这种爱而不得的滋味,才不愿意让亲近的人走上弯路。
这滋味太苦,实在是,太苦。
柴莹叹了口气,终于将一直埋在心里不曾与谁说过的那些感受都和盘托出:“卫将军,爱这一事,总是要你煎熬些时候的。我刚入宫时还懵懵懂懂的,之前与夫君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而已,心里实在是怕得很。其实我私底下是不愿意进宫的,父亲和娘亲亦然。不过皇命难违,我当时,实在是抱着认命的态度嫁给皇上的。入宫后我便更认命了,当时东宫里哪如现在一般清净。我是个软性子,可其他的那些得宠的良娣、侧妃并不是。那段日子实在艰难,等同于每日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不能脱身。宫里只有甄侧妃对我有些善意,其他的,不提也罢。但就是这样,我都能坚持下来,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给皇上的位置,只要他还一如既往的与我相敬如宾,我就是死在这宫里,都心甘情愿。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有时候他因为国事忙,不常来宜春宫,我得到的消息却都是伪造的,说他去了别的院子。不过我是幸运的,皇上心里是有我的,能看穿我的想法,我的脾气…和我对他的排斥。我当时的确是想与他置气,故意冷落他的,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皇上。相反,我很爱,很爱他,爱得都要发疯了。”
这番话可是实打实的掏心窝子了,若是女人间的谈话倒也正常,如今对着一个外男说起心事,可见是被逼急了,实在想帮上一把。
说到这儿,柴莹停顿了一会儿整理情绪,才继续说道:“公主待我好,我也十分敬佩公主,实在不能看着她错失良缘。卫将军,如今就算我求你,别放弃定远,好不好?她只是闹脾气而已,可能话说的绝情了些,却都是不能信的。”
卫锦哪里受得起这声“求”,连忙开口:“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实在当不起。”
有了身孕的人一向有些阴晴不定,如今看着这腻腻歪歪的局面,卫忆心里比卫锦都要烦乱:“卫锦,你还当不起吗,你什么当不起呢。当初是你说喜欢阿玉,我也曾阻止过你,你却偏不听。现下又摆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噗——”
埋头喝粥的赵曦听到这声道貌岸然的指责,乐得险些将口中的甜粥喷了出来。
卫忆瞪了赵曦一眼,火气倒是被这一打岔打没了些,十分的语重心长:“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却不知这太有主意想得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尤其是这女人心啊,实在是海底针。有时你觉得你想通了,其实你并没有。阿玉这事儿,本宫是有些感同身受的。你们又是从小长在本宫身边的,实在没有人愿意看你们这对鸳鸯走散。本宫当初与子睿闹了些日子,谁都摸不清谁的想法,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腔怨气,一箩筐伤心罢了。冷待事情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锦儿,去找阿玉谈谈罢。”
卫锦苦笑道:“阿姐,我自然是知道这个理儿的,可阿玉她不见我,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她心里——”
赵曦扔下粥碗,便打断了他的话:“本公主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来没见过你如此蠢笨的人。你擅闯青阳宫还闯得少么?这些事情也要教的么?你不必再说什么皇姐不喜欢你的这些屁话,本公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你一人还蒙在鼓里。”
卫忆赞同地点点头,肯定了赵曦的说法,做了总结陈词:“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柴莹有些急了,一刻都不想等,立马发问:“母后,为什么是今晚?现在便让他走罢,我怕定远那丫头想不开,又离宫去了。”
卫忆勾了勾唇角,十分笃定:“昨日才刚刚吵了架,阿玉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舍不得离宫。至于为什么是夜里去,自然是处于黑暗中,是人最为心软的时候。”
卫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下了。
卫忆见他终于开窍了,才继续捧起粥碗用早膳。
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被情爱冲昏头的男女却总是不得要领,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说到底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些感情上的纠纷,其实处理起来很简单。
只要有一方妥协,彼此心中还有爱意,这事儿便成了。
八.九不离十。
众人默默地用着膳,赵曦已盛出了第二碗粥。
就在这时,忙得不见影儿的墨玉姑姑终于出现了。
墨玉今日一反常态,失了平日里的笑容,表情很是严肃。
她走到卫忆跟前,与她耳语几句。
“那个叫江汀的女官招认了,说是贾侧妃那里的两个大宫女,碧池和碧水给她递了重礼。”
卫忆点点头,倒是不怎么意外的:“这倒是说得通了,不过还是不太合理。你再去查查那两个宫女,我心里大概有个人选,却不是贾筱筱。毕竟以她那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是不会做无用功的。拆散两个孩子,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对她没什么显见的好处。”
这想法和墨玉的不谋而合:“奴婢已差人去查了,想必一会儿便会出个结果,还请娘娘安心。”
说完,墨玉便福了福身子,行色匆匆地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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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的四人聚会,赵玉是不知道的。
她晨起练了好一顿鞭法,胸中的郁气却仍然难消。
往日里的每个朝时,她都是能看到卫锦的,可今天没有。
赵玉独自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便回头将鞭子扔给浅语,随口问道:“莺歌的情况如何了?”
浅语接过鞭子,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昏昏醒醒的。天气渐渐冷了,她昏睡的时辰更多了些,人也不怎么精神。”
赵玉眯起眼睛,更加气闷了:“蛊心那边有什么话么,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浅语顿了顿,忽然重重地跪在地上:“蛊心那边并没有什么别的消息传来,是奴婢一时想不开,才害了莺歌,请主子责罚。如今主子晾着奴婢,奴婢着实不好受。就算是您一刀杀了奴婢,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赵玉冷笑一声,并不去看她:“浅语,什么时候你我走到这种地步了。”
跪在地上的浅语忽然打了个冷颤,这句话里包含的感情太过复杂了,太过负面了。
她觉得这话是同她说的,又好像不全是对她。
今晨的风有些刺骨,简直吹到了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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