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的大牢内阴暗且潮湿。梁太太在牢狱中待过,原本以为自己去过的那间牢房已然是最为破败不堪的了。可见识到了重老太太的这一间后她方才知道,她住过的那破败的都比眼前这一间强。
这间牢房空间很小,仅容一个人待在里面。长不过一张床的长度,宽也只有两张床的宽度。空出来的那一半空间,除了恭桶外就只有站着的一点点狭小地方了。
不知那恭桶多久没人去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麻烦的是如今的暑天里,这儿却没有窗户,仅仅在靠外的那墙上有个小小的孔洞来让空气流通,防止屋里的人会憋闷而死。
但是,那一个小的孔洞能做什么?风自然是没有的。在这样憋闷的地方里,屋中潮气甚重,一进去就闷臭的热气扑面而来,竟是比外头更热了几分。
梁太太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呕吐出来,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与里面坐着的人影说道:“老太太,我来看您了。”
之所以说是人影,因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那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而坐,只能看到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和有些弯着的背。
听闻梁太太的话,对方好歹是转过身来了。
果然是重老太太。梁太太松了气。可是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她就被对方的面容给吓到了,那气息就哽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的憋得难受。
“您……您……”
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接不下去了。
不过重老太太显然也没指望她接下去。
重老太太如今脸色灰败眼睛泛浑,已经看着比八十多岁的老妪还要苍老几分。她看着梁太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你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口中吐出来的都是恶臭气息,飘到梁太太这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下。
看梁太太如此,重老太太的眼神陡然变了,锐利且凶狠。不过这股子狠劲儿只持续了一瞬就被压了下去。
“什么事。”重老太太淡淡道:“你说罢。”
虽然面前之人的样子已然落魄至极,但这么多年下来,梁太太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忌惮她。
梁太太将手中托盘放到了床边上,想了想又在重老太太去碰托盘之前又拿了起来。
“这个。是要给你的。”梁太太知道这事儿挑明之后大家就撕破了脸,所以连个客套的“您”字也不用了。想了想后她又道:“哪里来的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不知道。”重老太太的声音忽地拔高,原本她今日的声音就已经带着久久不曾开口的嘶哑了,这一下子喊起来,当真如果破了的锣一般带着让人难耐的刺啦刺耳声,“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看到重老太太这个时候还在嚷嚷着自己无辜,最知道内情的梁太太也怒了,高喊道:“你什么意思?你冤枉?你冤枉难道事情都是我们想出来的?!”可怜她们当初压根就不知道内情!
重老太太冷笑几声,扭过头去不搭理梁太太了。
梁太太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来,自然不会那么就算了。自顾自掀开了托盘上的盖布,将下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重老太太再也不似之前那么镇定。她愣了一瞬,转而开始惊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尖叫声惊动了牢头。他快速的跑来瞧,见重老太太双手双脚被绑的好好的断然不会能伤了梁太太,他就又折了回去。
梁太太看着托盘上的东西也是五味杂陈。
那里面是一瓶毒.药。
给药的人也是极狠,直接将药名写在了上面。这种毒.药但凡本朝的高门世家俱都隐约知晓一些,知道它能让人半身不遂却是无法死去。
原先这只是宫中秘药外头人不知道,后来因为一个宫妃被人下了这种毒后被亲近的妃嫔查了出来,继而大闹,这事儿方才传了开来。
只是这已经失传了几十年的东西,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梁太太和重老太太两人心照不宣。
正因为心里头明白,所以重老太太方才更加失控。
——她的女儿是皇后。她想着,女儿终究是能想了法子把她弄出去的。所以即便在这里头,她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一分希望。
可是,如果她“得了”那永远不能治愈的“病症”,即便人出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重老太太正打算呵斥住梁太太,却见梁太太瞧着瓶子,手指探向前方有些犹豫的要将东西握在手里。
“且慢!”重老太太哆嗦着抬手说道:“你要做什么!”
梁太太知道再这样磨蹭下去许是自己的勇气就会耗尽,就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了”,这便上前去。
她是武将之妻,因着对武艺好奇,多多少少也跟着练了些武,力气比起寻常的闺阁女子要大上许多。
重老太太年纪大了,怎是她的对手?几番挣扎后,那些药就被喂进了老太太的口中……
出了宗人府的时候梁太太的手犹在发抖。她素来不愿手上沾人命,也是因了这个,当初她才会力劝了老太太留下那些人的性命。
因此今日这样对人下这样的狠手,她还是头一回。更何况这头一回下手就是对着熟悉之人。
梁太太脑中混乱一片,倚靠在外头墙壁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好在这事儿不需要将人性命搭进去,她想了许久后终究释然许多。再一想,当初若非她抵抗着老太太的建议,手上早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了。如今只用老太太的半条命来换那些人活着,算起来她还是功大于过。
梁太太这样自我安慰着,暗中高兴了起来。再想到梁大将军还在家里等着她,这就急急的快步行着,打算往家里赶去。
可是走了几步后,她忽然想起来一事。
大姐儿不在了。
她的大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先前因为要保住自己的命,她一心一意的想着处理好重老太太的事情,因此未曾在这个事情上多想。又或者是她内心深处也想逃避这个事实,所以为曾去多加考虑。
现在重老太太的事情也已处理妥当,梁太太不由得想了起来。
她的心一抽一抽的疼,疼到最后,她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和尊贵了,直接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原本在牢里的时候她就身子亏损了,出来后心情剧烈起伏着去了重老太太那里。再遭到了残酷事实的冲击,梁太太最终支撑不住哭了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幸好她已经走出了宗人府。梁家驾车的车夫和跟车的婆子远远的看到那一幕,都赶紧上前,又是拖又是拽的将她送回了府里。
……
重老太太最终被抬回了重家。
说来也奇了。旁人瘫了半边儿,都是一半身子不能动,另一边还可以。可是重家老太太却是除了右半边身子整个的没了知觉,就连左手臂和左手也不行了。
她这一下子是话也说不出来,字也没法写。任她怎么卖力的支支吾吾说话,旁人也是没法听懂、不知道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重老太太抬回家的那一天,重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宫里来了几十位公公,直接将连同旧宅和国公府的那个中门给封了个严实直接堵死。
重二太太徐氏不同意,叫嚣着与公公们争执起来。
领头的周公公说了,这是皇上的意思。既然两家早就不像是一家人,索性分的彻底一些。不然重二老爷那边再有了什么风流韵事,再来个儿子女儿的,影响了国公爷家的少爷和姐儿就不好了。
这简直是在明着讥讽重二老爷寻花问柳不正经,还暗指了杉哥儿与孟蔓羽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皇上的这番安排,直截了当的言明了这是“两家人”,而重老太太又是被送回了旧宅,自然与国公府不是一家。那么重老太太以后怎么样、是生是死,重廷川和郦南溪都不必理会、不必操心。
周公公说完后再也不去管旧宅这边的人如何叫嚷,径直带着宫人们回了宫里头。
重二老爷也就罢了,听闻后该做什么做什么。二太太徐氏直接气得闭门不出,更不去老太太的香蒲院。在她看来,老太太忽然就被捉了去,本身就很蹊跷。偏偏香蒲院的人有大半不知道去了哪里,更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这趟浑水她才不去蹚。
看到二儿子根本不管不问,而儿媳妇更是不放在眼里,重老太太又气又怒,恨得另外一条本能动弹的左腿也更加不好使了。
在重家旧宅里情势渐渐紧张起来的时候,梁家也弥漫着一股至为紧张的气氛。
梁太太自打从牢里回来后情绪就有些不太对劲。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又是十分正常的能够处理家中事务。偏偏她正常的时间少,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神游在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仆从和她回禀事情,她也是答非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大将军看着梁太太这种状况十分忧心,就时常劝她出去走走,逛逛街权当是散心了。
梁太太将他的提议一一驳斥:“我为什么要出去?在家里不是好好的么。出去的话还要让我伤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街上的哪条道她没和女儿一起走过?如今女儿不在了,她自己过去,当真是徒惹难过。
梁大将军看着日日和他争吵的梁太太,心里那不妙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他总觉得梁太太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他是个粗人,打仗他还行,琢磨女人的心思就不在行了。所以他才想着让她多走走散散心。
这样日复一日下来,没多久,梁太太还没答应出门,另外一个消息传到了梁大将军的耳中,差点没把他击垮。
太子魏浩文因着在朝堂上顶撞皇上,被盛怒之下的皇上勒令闭门思过。
魏浩文才刚过弱冠之间,刚立为太子还没多久如今就出了这事儿,朝堂上分为了两派。
一派暂且观望。毕竟皇后病了些时日了,也不知病情如何,总是不见人。如今在这个当口太子出了这事儿,就先看看皇上的态度如何,并不立刻表态。
另一派则是拥戴太子,觉得皇上既然立了太子没多久,定然是已经考虑清楚了的。如今不过是考验太子罢了,故而每日里都会力劝皇上饶了太子这一回。
结果没过多久,太子被废。
消息传出,朝中尽皆哗然。
就连观望的那一派系的人都没有料到事情那么快就会定了下来。
——皇后娘娘还未病愈皇上就急着下了这道旨意,也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听闻这个消息后,最害怕的莫过于梁大将军了。
梁大将军原本笃定了太子不会被废,所以想着梁太太也不会有事。毕竟往后重家和梁家水火不两立,正是皇上所希望看到的。新帝也会因了老太太的事情而记恨梁家,这样皇上更是放心。
谁知太子还真就被废了……
梁大将军越想越是恐慌,叮嘱了梁太太千万不要出门去。
“这个时候你若是在外头现身,少不得要被人盯了去。”这一日梁大将军出门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倘若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人,更是麻烦!”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梁太太一一听着,还答应的很好。可是一转眼,当梁大将军出了门去,她反倒是让人备了车马准备出门。
仆从们听闻梁太太的吩咐后面面相觑。
梁大将军提前吩咐了众人,不许由着梁太太的性子来。可是梁太太最近脾气阴晴不定,她这样说,仆从们也不好不从。不然的话恐怕她怒气上来最终吃苦的还是这些他们。可倘若听了梁太太的,大将军回来后他们该如何交代?
就在众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梁太太倒是干脆,直接牵了匹马自己骑马上路了。
梁大将军素来疼爱妻子,梁太太的骑术是他亲手教的。认真说来,梁太太的骑术倒也真是不错,起码比京中九成的太太和贵女们要强了。可是即便她这样娴熟的技术,在碰到了刻意找茬的人后也有些施展不开。
在一个宽的能够驶着三辆并行马车的路上,梁太太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有个人就是和她不对付。正正好好的在她前头让她没法前进。
她骑马从右边走,那人就策马到了右边,刚好堵了她的去路。她骑马打算从左边绕过去,那人就策马到了左边,还是把她的路给堵住了。
原本梁太太还想着这是不是巧合。次数多了后她才知道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这段时间脾气非常不好,刚才能忍着已经是难得,如今性子爆发下来自然恨得心里冒火,直接将鞭子一抽,用自己的马头去撞对方的马。
这个样子是十分危险的。寻常人等闲不会这样做,只因这样一来双方都落不得好去,很有可能两败俱伤,双方的人和马都歪倒在地。
对方显然没有她会有这一招,剧烈晃动了下赶忙让马儿止住了脚步。
不过,就在梁太太想要绕过去的时候,对方打了个呼哨,从旁边忽地蹿出来好些个骑马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了。
梁太太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是废太子魏浩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解了禁足,居然就这样行到了街上。
如今的梁太太这样想着,就这样说了,“我道是谁会这样的不懂礼数。却原来是你。”
她原先的时候见了魏浩文态度十分恭敬有礼。
可是最近的她情绪十分不稳定,莫说是礼数了,就连平日里说话的措辞都十分不注意,有时候对着仆从还道一声“您”,对着梁大将军反倒是颐指气使。
可是魏浩文不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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