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忧愣了愣,“故事?哦——你不提醒我,我倒是给忘了。我这人呢,喝了酒就容易话多,难免会胡言乱语,你莫介意。”
廉明摇头,“岂敢。”
“云筝这酒入口甘甜,回味清雅,真是好酒。”赵无忧似是半醉,靠在软榻上,面上带笑,可神色却有些悲伤,“我自己都还舍不得喝呢?云筝那丫头……”
她顿了顿,回头去看廉明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微冷,面上带笑,“让廉公子见笑了,我这人还真是让人太失望了,说话都说半截。罢了,我们继续说戏本子的事儿吧!说到哪儿了?说到……”
廉明道,“说到了神女思凡。”
“哦,对!”赵无忧报之一笑,“你瞧我这人记性太差,这说到这儿就忘了,如今捡起来了,还得好好的想一想,否则还真的一时半会的接不上去。”
廉明深吸一口气,“神女思凡,想必是大事吧?会受到惩罚。”
“廉公子戏本子听得多了,这脑子就是比我灵活。”赵无忧笑了笑,“话说这神女思凡,有违族规,是故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族人们逼着她下毒誓,不可用蛊毒害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是族中之人。”
“她被族人们驱逐出境,去寻找自己命中的天子。兜兜转转,于人世间颠沛流离,却始终未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说起来也是可怜,好好的神女不做,非要去做那沦落风尘的女子。”
“临了,却是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廉明一怔,“赵大人为何觉得她会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难不成还有另外的版本?”赵无忧摇摇头,“我听到的便是这样的,着实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一个瘦弱的女子,放弃一切去追求爱情,可最后呢?多情女子负心汉,终究是这世上最残忍的诅咒。”
“也许这女子寻到了此生挚爱,与他长相厮守,许下誓愿,永不分离。”廉明斩钉截铁。
“哦,廉公子是觉得这个结局不太好,所以想改一改吗?”赵无忧意味深长的笑着,烛影摇动中,瞧不真切她的真实容色。
廉明轻叹一声,“这个结局太悲凉,委实不好。人生太苦,已经有太多的折磨,何必还要听这样的一曲悲歌呢?既然戏本子,何妨改一改,改成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
“好是好!可你不知唯有遗憾,才能流芳百世吗?”赵无忧望着他,“大周后唯有芳华早逝,才有这后人的惋惜。”
廉明嗤笑,“只不过这不得善终,的确恶毒了一些。”
“背叛了神的旨意,背叛了自己的族人和家国,难道就不恶毒吗?”赵无忧反唇相讥,“人不忘本才是人,否则与禽兽何异?”
“她并未忘本!”廉明厉喝,哗然起身。
许是陡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情绪过激,又慎慎的坐了下来,“抱歉,我只是觉得这神女的故事太过伤感,也许她有自己的情非得已,只是情之一字,独钟难求,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改之。”
“人活一世,但求无悔。”赵无忧道,“你娘的故事好听吗?”
廉明苦笑,“我就知道,你又在诈我。”
“你自己不说实话,还非我的来诈一次,真当是无趣。”赵无忧一脸的不悦。
“只不过,你如何知道这样清楚?这巫族神女之事,早已随着提兰的覆灭而湮没在黄沙里,不可能还有人知道。”廉明疑窦丛生的望着赵无忧,“你知道巫族?”
“我不但知道巫族,我还知道你娘的名字叫昭雪,因出生那年大漠里下了雪,那雪下的很大,被族人们认为这是祥瑞之兆。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你娘就是神女。”赵无忧笑得凉凉的,“只可惜,这即将继位的神女,却动了情,跟着别人跑了。”
赵无忧定了定心神,“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娘会跟着齐攸王跑了,竟然会爱上萧容。昔年提兰毁于萧容等人之手,你娘的心里就不曾怨恨吗?且不管萧容是否真心出征,至少他是领军将领,这是毋庸置疑的。嫁了人,便是连自己的家国天下也不顾了吗?”
“没有!”廉明道,“我娘没有忘记。”
“那你倒跟我说说,提兰是怎么被灭的?”赵无忧问。
“我爹临走前跟我娘过誓,绝不会伤害提兰的子民,更不会殃及巫族老小。那是我娘的族人,是我娘的根。当年我娘背叛了巫族,本就内心愧疚,如今又怎么能伤了他们?”廉明绷直了身子,“爹说,若万不得已,当用苦肉计。”
赵无忧顿了顿,“苦肉计?就是你爹胸前那一箭?”
“对!”廉明道,“当时齐攸王受伤,想必京城内外也都是知道的。那一箭不假,只不过后来出了一些意外。沐国公死在了边关,我想那个时候,我爹应该也不在了。娘说,她那时候在京城的明镜楼里待着,也有了些许感觉。我爹中箭的那一日,我娘在明镜楼里生下了我。”
“那个金镶玉的锁扣,就是你爹留下的?”赵无忧问。
“是!”廉明点点头,“可惜,我没等到我爹回来。”
赵无忧凝眉,“真的齐攸王没有回来,假的那位回来了,看到你们娘两,竟也没有动手杀了你们?”
“呵,就他?”廉明嗤冷,“赵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我娘险些就是神女,只是差一步而已。可她不当神女,不代表那些能力都消失了。我爹和我娘以鹰隼为号,往来的信件上都写有彼此才看得懂的暗记。可是后来,鹰隼还是照旧回来,但是暗记却消失了。”
赵无忧顿了顿,“就凭这个,你娘便觉得此事有蹊跷?”
“我爹深爱着我娘,你可以想象,他为了她而造一座明镜楼,放弃到手的皇位,是怎样的心思。他怎么可能忘记跟最爱的女子的约定?鹰隼还在继续,暗记却消失了,边关也没有传来齐攸王战死的消息。这意味着什么,我娘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廉明苦笑,“直到沐国公的死讯传来,我娘便绝望了。”
“明镜楼里的侍婢都是我爹精心挑选的心腹,她们只服从我娘。是以我娘在齐攸王府这么久,始终没有人见过她。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从不肯踏出明镜楼半步。明镜楼底下的地道,可以通往齐攸王府的所有房间。其中有一条地道,是直通城外的。”
赵无忧蹙眉,突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廉明问,“我说的是事实,我娘当初就是这样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所以齐攸王府的人都说我娘估计跟人跑了,失踪了。”
“我只是觉得你娘这样会不会后悔?”赵无忧问,“若是你爹一不下心因为战事吃紧而忘记了暗号,一回家,老婆孩子丢了,这得是什么心情?”
“我问过我娘同样的问题。”廉明苦笑,“我娘说,当你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当你生下你与心爱之人的骨肉,你所思所想便会有些不同。那种默契和感应,是谁都取代不了的。我娘失去了我爹,所以她必定竭力保全我。因为这世上,唯有我的存在,才能证明她跟我爹真的爱过,真的相守过。”
赵无忧没有吭声,时间久了,真的会有默契的感应。就好像她跟穆百里,有时候真的不是她察言观色看到的,只是有一种莫名的感应,突然间就懂了他的喜怒哀乐。
喜欢一个人,会想成为他的喜怒哀乐吧?
“赵大人能否告诉我,你何以知道神女的事情,还要我娘的名讳?”廉明道,“你可知我也是直到我娘离开人世,才知道我娘的名讳。”
“若我说还有巫族的人活在这世上,你信不信?”赵无忧问。
廉明僵直了身子,扭头去看一旁的素兮。
素兮冷剑归鞘,“你别看我,你看我也没用,我是土生土长的大邺人士,祖籍大邺,听得懂吗?”
“算起来是一家人。”赵无忧意味深长,“你先回去吧!”
“一家人?”廉明不敢置信的望着赵无忧,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赵无忧。她的面相是大邺人士无疑,但是总觉得比大邺的人更五官分明一些,旁的倒也没什么。
可他不知,这大邺的女子是不及关外女子来得身高,她这身高完全出了此时大邺女子的标准。否则,她这女扮男装也不可能瞒得住这么多人。
可惜,他不知道这赵无忧是个女儿身。
“有些事情,等到将来你会明白的。”赵无忧抿一口梨花酒,“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回来找我。”
廉明颔,行了礼转身离开。
走出去两步,他又别有深意的回头望着赵无忧,“赵大人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
“什么传言?”赵无忧笑问。
“得锦盒者,得天下。”他望着她,眸色复杂,“这事,我只跟你说过。”
“是我。”赵无忧点点头,“消息出自尚书府。”
“我懂了。”廉明一声长叹,“不过我还是选择信任你,我想我大抵也没有退路了。如果巫族的人还活着,那么请替我转告一声,不管怎样我都会遵循我娘的遗愿,誓死护卫巫族的周全。提兰虽然没了,可我还在,我身体流着的是巫族的骨血。”
语罢,他拂袖而去。
及至廉明走出了听风楼,温故才从树梢上落下,面色凝重的坐在了石桌处,一言不。
赵无忧放下手中杯盏,“都听到了?你觉得他这话有几分真假?”
“不全然是真,但也不全是假的。”温故倒上一杯酒,当下一饮而尽,“我只是有些难受,有些感慨。提兰覆灭了那么多年,巫族也从世上消失了,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活在这世上。”
“且不管我娘是不是大邺人士,她是你的妻子,是巫族的神女,那就是巫族人。”赵无忧遥望星空,并不去看温故的容脸,“我也是巫族人。”
温故身子一震,凝眉去看那素衣白裳的少年人。
她仰头看着星星,“这大漠里的星光,比京城里的好看。若是能选择,我还是喜欢大漠风光。虽然萧瑟却壮观,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你跟我娘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特别喜欢去看星星,去看月亮?我在荒澜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夜空,真的很好看。”
温故噙着泪,“是啊,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陪她去沙枣林,坐在一块看星星月亮。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会握紧她的手,想着这辈子都别松开。有时候还会傻乎乎的想着,这太阳若是别升起,能一直坐到天荒地老,也是极好的。”
赵无忧回过神看他,这语调中的哽咽是显而易见的。她知道,他在难过,她也知道,这种伤心是一辈子都填补不了的空缺。
是终身遗憾,无法成全。
抿一口杯中酒,赵无忧深吸一口气,她想着自己是否也该做点什么。有些东西真的只是第一步比较困难,只要迈出了这一步,后面的就会水到渠成。
她窥了素兮一眼,放下手中酒杯,“素兮,你去给我再弄一壶梨花酒,到时候千岁爷来了,也能尝尝味道,那厮惯来嘴馋,就好我这点东西。”
“是!”素兮不疑有他,转身离开。
温故将眼眶里的泪逼了回去,低声温柔,“你的身子刚刚好些,这体内寒毒尚未彻底清除,不可恣意,不可大意。这酒以后还能喝,如今就少喝一些,尝尝味道也就罢了!”
赵无忧定定的看着他,没有吭声。
“怎么了?”温故顿了顿,“我、我就是——就是怕你喝坏了身子,你别往心上去,我不说便是。”
赵无忧敛眸,咬着杯口低低的应了一句,“我知道了,爹。”
温故先是一怔,然后僵在当场。
她方才……方才叫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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