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又来,宏兴四年在炮竹声中姗姗而至。扬州的盐商们比着赛似得每晚放着烟火,白日则请了戏班子在扬州城的大街上搭了戏台子唱戏。一些积善之家还在城里设了几处施粥铺子分发给穷人、乞丐和流浪汉。
这样的热闹在大年初一之后一直延续着,直到元宵这日攀上又一个□□。一大早大街上就挂满了各色的灯笼,只等晚上点亮吸引观灯人群驻足。舞龙的队伍也早早的就开始收拾行头,似乎准备随时上阵露上一手。
然而这一日的扬州城,大大小小官员女眷们却是不得空的,她们早几日就已经在盼望着巡盐御史府的贴子,并以接到这张帖子为荣
正月十五,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嫡长女,皇帝亲册的未来皇后年满十五,在府中举行及笄礼。
接到帖子的官家亲眷早早打扮了起来,穿着簇新的衣裳,前往巡盐御史府观礼。
林家没有近支长辈,林家主母贾敏便邀了姑苏老家的一位林如海同年的夫人充当正宾。这位夫人年约四十,出自山东孔氏,面貌可亲,德才兼备,儿女双全。林薇也邀请了扬州城里素日认识的两位姑娘做了赞者。
及笄礼,这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时刻之一,象征女子成年,其重要性等同男子及冠。整个及笄礼的仪式庄重、肃穆,也饱含了祝福。
在众人的或赞叹或好奇或艳羡的目光下,林薇由赞者引着缓步进入正厅。采衣采履,面西而坐。先由赞者为她梳头,再聆听正宾用柔和又庄重的声音念着第一句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样肃穆的时刻,这样多目光的注视,便是林薇也恍惚觉得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有了一些将要成年,离开父母,成为另一个人的伴侣的真实。她确切的知道,在这一刻,这一世的她,正在按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式从孩童跨入成年。
她有一些难以形容的感受,那是在前世成年时候不曾感受过的。然在此刻,她不自觉便收敛心神,认认真真的在正宾的指引下,三加,三拜,最后由正宾为她加钗冠。
那是一顶精致华美的九凤朝珠钗冠。九只累丝金凤正迎风展翅,似将腾空遨游九天。栩栩如生的凤口都朝向一颗硕大明珠,凤足之下是金色镂空流云,上缀着红绿各色宝石攒成的牡丹花、蕊头和翠叶等形状。
赞者捧着托盘送出来时,惊了四座。没错,这个规制,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即便是准皇后,也还不是皇后,林家是不敢自己找工匠制作这样一顶钗冠的。
那么这样明显违制的东西,林家敢捧出来当着满堂宾客给女儿戴上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宫里皇帝赐下的。
何等荣宠?尚未入宫,已如此!
然林家显然不在意旁人怎样看的,只由赞者扶了林薇起身,回到东房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礼服,然后回到原位。
正宾为林薇取字,或者说不是取,而是将取好的字,告知众人和亲友。
赞者捧上另一张托盘,上放着一张正红色的签纸,围观的人群有眼尖已低呼出声,只因那签纸压印着龙纹。
正宾恭恭敬敬的双手奉出那张签纸,再次面向林薇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嘉悦甫。”
跪坐着的林薇俏脸微微一红,心口处仿佛也开始砰砰直跳,她缓缓答道:“嘉悦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嘉为赞许,悦为心仪。
这两个字,是萧纪取的,亲笔题在正红色的签纸上,同九凤朝珠钗冠一起快马送来。
自次以后,这便是林薇的字,嘉悦!
林薇有些形容不出,被萧纪亲自取字的感受。他是她将来的夫,这番行事萧纪并不违礼。然而在现代从始至终都顶着出生时父母所取名字的姑娘,第一次感觉被这样古人式的浪漫刷了一脸。
然而,她心底到底是高兴的。
便是林如海有些郁闷萧纪抢了他的活儿,到底也是十分满意的。看这满堂艳羡的目光,他的女儿是备受未来夫君喜爱和看重的女人,将来必定能和和美美的一路向前。
及笄礼之后,林薇在这个时代,就被彻底定义为成年人了。此后,她在林家的日子就一天少过一天了,她能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在每日掰着手指数日子中一天天划过,速度快得惊人。
出了正月,日子过得更快了,仿佛昨日院子里的桃树才开花,转眼间林府后院那满池碧绿的荷叶已开始干枯成黑褐的颜色。
宏兴四年腊月,林家举家上京。林如海借述职之便,连带请了三个月的假期,入京过年兼为女送嫁。
在林家启程前三日,林薇借着父母忙碌,弟妹也各自玩闹着不得空之时,偷偷换了男装,又一次溜出了林府。
她不但换了男装,还借燕微的手改了容貌。她牵走了府中的一匹马,打马带着同样换装了的燕雪、燕戎一路出了城。
冬日的城外,行人甚少,路两旁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林薇扬鞭策马,沿着城外的小路飞奔,寒冷的风扑在面上,耳边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她不惧寒冷,只在这一日,这一时,寻求最后一日的放纵和自由。
“啊——”她扔了马鞭,踩过覆雪的干枯芦苇丛,放声呼喊远处的山峦,在田间地头惊飞鸟雀无数。
她的眼泪在冷风中滚滚而落,热烫烫的,那是前世自由的灵魂。
我不知前路如何,
不知途中是否遍地荆棘,
我不会选择退却,
我在这里,
同过去的自己告别。
她在冷风中的大地上游荡着,时而茫然奔走,时而胯上烈马,她哭,她笑,她放声高歌,只在这一天,只给自己这一天!
燕戎、燕雪远远的跟着,她也不在意。这一天,这一刻,她只想做自己,做一切想要做的事,哪怕被人当成疯子。
十五年,哪怕快乐和幸福也不能遮掩住的彷徨,那是光明下的阴影,是她对过去的想念。但路依旧要走,即使漫长,即便艰辛,她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对着山川大地,笑得泪流满面。
再见!
她仰头以袖擦干了泪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在前世也来过的这个地方,即便那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我不会忘却,但我的脚步将一路向前。我不畏惧路途的艰险,因为再多刺的荆棘也会开出美丽的蔷薇。
燕雪和燕戎在林薇打马走近才靠过来,他们什么也没问,也不该问。他们只需要知道,眼前刚及笄的少女将在数月之后成为大梁的皇后,她是他们之后人生唯一效忠的对象。
燕戎从来不敢小瞧林薇,但他也从来不知道,他的主子竟然胆大到了这一步。
没错,林薇发泄了一通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一处戏园子。大手笔的出钱包了相邻的一连三家雅间,然后给了燕戎十张银票。
是汇通票号,不大不小的面额,一百两一张,可以直接在市面上流通的。然后她说了一句把燕戎、燕雪兄妹俩都吓了一跳的话:“去丽春院,把她们最红的那位姑娘给我请过来。记住,只要最红的那位姑娘。”
燕戎张口结舌,拿着银票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燕雪反应更快,推了她哥一把:“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哥你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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