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在北风里抱膝等着。
一旁的阿鱼冻得受不住了,站起身来要去叫门,可一听到门里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门啊!再拖下去,里面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搓了搓手,呵了口白气道:“你不敲,干嘛让我敲?别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听见了,平白抽我一顿鞭子。”
“姑娘你能怕她?再说,这里面不是有两个人嘛,一个要打你,另一个可不就心疼给拦着了。”
“你家主人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讨这个没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的一棵梅树下。这梅树应该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缀着点点深红色的花蕾,孤独桀骜,比起秦国那片梅花香雪海,更显疏朗风骨。
我在这里赏梅,阿鱼依旧在屋檐下搓手跺脚。我是心寒,所以感觉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冻坏了。我轻叹一声,低头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埙,想也没想,一吹出来便是当年烛椟醉卧马背,去国离乡时哼的那小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
一曲哀歌还未吹到最后,身后的房门已豁然大开。
无恤站在门后,墨冠束,青衣裹身,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只腰间那条绛紫色的绣云纹玉带钩腰带还略有些颜色。
我看着他淡行一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阿鱼搓着手急忙跟了上来,浑然忘了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冻,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无恤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鱼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车外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黑骏在寒风中撒开了劲蹄。
此时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结冰,因而我们计划坐马车从新绛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转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东,直达商丘。
从新绛到少水渡口,行车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前早就料到与无恤同车会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早早地给自己准备好了打时间的东西——一把匕,一捆竹条。行车一日编一个竹篮,晚上到了驿站再把篮子送给驿站的管事,这样入睡前就能让驿站里的人给我多送一盆热水泡泡脚。
这一日,又是一路安静。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条的匕,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条时,无恤却一脚踩在了竹条上:“你就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阿鱼,把你的包袱给她,让她给你把破衣服都补了!”
阿鱼这几天实在憋坏了,我和无恤路上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所以,每天一到驿站就找人喝酒博戏,别人都去睡了,他又一个人在大堂里练刀法。这样一来,白天只要一上车,他就可以直接睡死。无恤这会儿喊他,他早就已经睡昏了。
“他睡着了。”我径自从无恤脚下抽出一根竹条。
无恤铁着一张脸,猛地出拳直攻阿鱼的胸口。
阿鱼于睡梦中大喝一声,哗地一下抽出手边的弯刀,刀光一亮,险些没割破头顶的篷幔。“有刺客!”他双目圆瞪,提刀就想往车外冲。
“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让她给你补了。”无恤扯住他,丢下一句让阿鱼目瞪口呆的话自己闭目睡了。
我轻叹一声朝阿鱼伸出了手,阿鱼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递给了我:“姑娘?主人什么意思啊?”
“没事,你继续睡吧。等到了渡口,咱们雇两艘船,到时候你想说话就说话,不用天天日夜颠倒着睡。”
“诶,谢姑娘!”阿鱼大松了一口气,一副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模样。
我从佩囊里取出针线,就着车幔里投进来的天光,细细地检查起阿鱼的衣服。
天寒地冻,马车颠簸,缝衣与编篮到底是不同的。补了一件里衣,一件长袍,再想给长袍的袖口滚一圈光滑的缘边时,马车恰好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里的长针一失手狠狠扎进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
“让你补,你就补吗?女工差,眼神也差。”无恤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扯过我膝上的长袍远远地丢开。
女工差?眼神差?恩爱在时,处处都是好的,恩爱不在了,便处处都叫人厌烦了吗?
我俯下身子捡起地上被丢弃的衣服,一抬头那条绛紫色绣双云纹的腰带就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眼中。
旧不如新,这新人绣的腰带才是顶顶好的吧。
我撇开头,无声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无恤顺着我的视线摸到自己腰间的锦带,眉头一皱,再没有开口。
午后,车外下起了小雨,马车在一片阴雨之中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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