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扬州城中。
蜚声江湖的仙剑客栈内,楚蝉刚刚做完晚课,从入定中缓缓收功,忽觉有些诧异。今日外面怎么格外热闹?
她走去窗旁,推开低低支起的窗沿,霎时间沿街的喧嚣侵蚀寂静的房间。
正值日落西沉,暮色渐深。晚霞将天空晕染得富有层次感,以丝绒般的深蓝夜空为背景,火烧流云焕发着茜色的光辉。
客栈正处在繁华富庶的琼花街上,两侧商铺林立,灯火通明,连成一条跃动的长龙,竟令人微微生出时空的错乱感。
楚蝉只恍惚了一瞬,便自嘲地笑了笑。外面再热闹,那热闹却也不是她的。前世早已回不去,今世除了屠苏、陵越几个,她也少有牵挂。待屠苏一事事了,她便再无牵挂,可一心追求大道了。
她心静如水地放下窗户,旋身走回床榻。
紫英在街上走了一遭,方记起今日恰为七夕。本朝风俗里这一天被称作乞巧节,少女们每逢节日会举办种种活动,诸如抓蜘蛛、挑针、撒豆,以作乞巧之意。
想着她上山以来,虽不曾短了她的衣食,亦是生活得极为简朴,每年生日也只是在剑阁内师徒几个简略聚一聚,未曾过过一天凡俗女子司空见惯的女儿节。紫英心中怜她孤苦,便打算晚上带她去集市逛逛。
他自不会忽略小徒自下山以来情绪皆不佳,以为是自己阻挠她去见屠苏所致。就算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却也总希望她能高兴一点。
路过客栈旁的一家糕点斋坊时,他陡然想起她每每渴望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去排了队,叫老板将各色点心各包了一两。
怀揣着一个大油包,紫英的步伐比往常更轻快了几分,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希望能快些看到小姑娘一展笑颜。
房间内,楚蝉正盘膝在榻上打坐。此时晚课时间已过,紫英微微惊讶于她的用功,宽慰之余亦隐隐感到不对。
小姑娘怕还是在和自己赌气吧?紫英将纸包轻轻置于桌上,心中微叹。回想起先前客栈那一幕,那声脆生生的“爹爹”,他心中一热,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烦闷。
这便是她的反抗吗?便是看也不愿看他一眼了。
紫英看向床上入定之人,忽地猛然站了起来,大踏步两三下便走到床边,身形却如飘浮般轻不可闻,生怕扰了她。
“这是?”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脸上惊疑不定。
“莫非这是梦貘族的秘法?”
他所料分毫不差,楚蝉正在与魇魔搏斗。
早先她与奚仲交换而来一个法子,能根除她的梦魇之祸,然而代价亦是巨大的。
她的心魔始于前世,于筑基时转变为对师父的情爱。人生最苦求而不得,比之更折磨人的则莫非患得患失。
她与师父之间有了那层不可言说的关系,却偏偏有违伦常,而不可示人。从他捉摸不定的态度里,她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
因为有欲,才会生怨。她存有奢望,所以对师父的要求越来越多,心中越来越苦,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入魔,因而她狠下心来,决定将那两个月间发生的种种皆从脑袋里剔除,想与他回到只有单纯师徒情谊的最初。
楚蝉在一旁默默看着石洞中两人交叠的身影,她不得不把手指塞进牙齿里紧紧咬着,才不会呜咽出声。心痛吗?当然!可是继续心存奢望只会害人害己!
猛然间,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卷席至她身侧,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她被扯得一踉跄,抬起模糊的泪眼,吓得剧烈咳嗽起来。来人竟是怒气冲冲的师尊大人!
紫英快要气疯了。他测得她正在用歪门邪道的法术清除自己的记忆,情急之下,用入梦之法硬闯进去,将她从梦中扯了出来。
楚蝉施术途中被打断,一时气血凝滞,咳出血来。却见他身体一偏,脸侧过去,宽袍遮于口边,便知他也受了内伤。
楚蝉扯住他的袖子转去他面前,见他唇边果真渗出丝血红来,她惊慌失措,又觉得胸闷痛不已,淌着泪攀住他袖子踮起脚,吻上他的下巴,轻轻舔去那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紫英暗哼了声,一言不发地挥袖将她拂开。
楚蝉攥紧他的袖子不放,抽抽搭搭地说:“师父,是徒儿不对,害您受伤。徒儿只恨不该按捺不住,应当独处闭关时方才使用……”
紫英听她仍不悔改,暗自又呕了口血,强忍下胸中气血翻涌,他一字一顿言道:“你这孩子,倒是够狠的心!”
那似天山冰川相撞的凛冽之声,竟似含有凄绝之感,楚蝉大惊,见他那万年结冰的脸上明显看出痛楚的神色,她方才知道自己是深深伤害到了他,双膝一沉,跪了下来。
“师尊……”
她也是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心思。倘若真是狠下心肠,便不该在客栈里施用,明知道必会被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对他死了心,仍然只是试探罢了。
她想解释,却不料他根本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
“也是我不好……”紫英闭上眼,微摇着头说道,声音沉痛,却迟迟不见下文。
楚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想要的话,心中一时又痛又恨。便是到了这般境地,他还不肯直说出来吗?
少不得又得她主动了!
她拉着他的衣摆支起身体,将他半推半拽进床榻,然后在他膝边跪下来,凄然问道:“师尊,您是嫌弃我吗?”
“何出此言?”紫英摇着头说。
楚蝉更加凄楚地摇摇头,低泣道:“我前世活得浑浑噩噩,今生亦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在活着。像我这样的人,又怎能配得上师尊您呢?”
为何她总要提配不配的问题呢?紫英微拧起眉头,抬起她的小脸,拇指拭去她的泪水,却不料越拭越多。
她似是心中更加酸楚,避开他的手,自嘲地说:“若不是情劫,不是恰好中毒,我哪会有接近您的机会呢?真是太巧了,简直像是系统的奖励一般……”
她凄然笑道:“倘若不是这些机缘巧合,又怎会……您是那样风光霁月之人,自有菱纱、梦璃那样的师叔琴瑟相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紫英知道她被前世伤得很深,却也不曾料到她的心中竟然藏有这么多的自卑与怯弱。他本不是多么好性的人,看上去淡漠似冰,只因不曾遇见令他挂心之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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