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和叶碧凉从尚仙楼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辞谢了沈老爷的护送,二人一起回到碧凉阁,这一路俱无言,袁克文知道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你还好吗?”担心的看着身边脸色青白的女子,实在不放心。
“不碍事。”叶碧凉宽慰他:“既然出来演戏,以后就都是要过这种日子。你也累了,尽快回去休息吧。”袁克文久久立在门口,看着叶碧凉深陷的眼眶,叹息一声悄然离去。小青鸾在床上睡得正香,一只臂膀伸出被子,豪放的搭在旁边的枕头上。叶碧凉将她手臂轻柔的放回被里,掖好被角,细心的把她脸上的一缕乱发拿开。抬头瞥见床边的有一本红布包好的书,一下想起刚才袁克文扶自己上床,把这东西落下了,连忙拿起来追出去。
袁克文刚出了戏楼前门,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提醒有人追赶上来。叶碧凉气喘吁吁的把红布包塞到他手里:“你何时这么马虎大意了。”他举起手中的红布包看看,又递回叶碧凉跟前:“给你也无妨。”叶碧凉离得远远的,笑道:“我可不要,卖了我也要不起。再说上次你还叨咕过不是么,你那‘宋刻九巾’就差这本了。我不好这口,放到我的手里就真成了废物,你快快拿走。”
二人再次告辞,袁克文睡意不浓,夜里空气清新冷冽,他想走走。手上拿着这本《尚书》,感觉到它不容忽视的质感和重量,袁克文思绪万千。不得不承认,沈含凯确实是个玩弄人心的老手。他打死自己徒弟,行事霸道,唯我独尊,可这次一见了面赔罪送礼一样不差,而且深知自己喜好。作为一个这般身份的大老板,的确能屈能伸。这本书他找了很久,托关系包打听,可是一无所获,没想到竟然在他的手里,可见为了此事他也算是煞费心机。本来深恨他的作为,可是又能怎么办,从那个说情的王湛通开始,一切全都被安排好了。王湛通虽俗,可是拿人家的手短,刚来上海滩的时候得其资助,就不能不卖人情给他。他来找自己给沈含凯说饭局,只是给这个被安排妥当的大戏开场而已。说到底这些人这么敬着他袁克文也是为了少找些麻烦,死磕到底又如何,连青帮的老老爷都让自己糊涂过去算了。真惹怒了这些本地龙,给脸不要脸的时候可别怪人家翻脸不认人,更何况这次沈啸荣也出了面,这头拉上叶碧凉,在这两人面前送礼赔罪,沈含凯既是在求和,也是在威胁,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送他吧。
“罢了罢了,有那个心思勾心斗角,不如赏赏白昼苍月。”袁克文背着手闲庭阔步,脚步声回荡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余音久久。
王蕴蒙一大早就起了床,自从母亲回家,她就被要求每天按时下楼一起用早餐。刘妈收拾好一个空碗,桌上散落着吃完的鸡蛋皮,王湛通已经吃好出门了,看来他也被妻子硬拉了起来。
“晚一刻钟还多了,你怎么才来?以后不许错过了吃饭的时辰,还不快走几步。”佟小秋阴沉着脸厉声训斥。王蕴蒙不敢还嘴,赶紧坐到饭桌跟前,佟小秋亲自替她盛了一碗红枣莲子粥:“多喝些,你瞅瞅这脸,我走的这段时候变得跟树皮一样。”王蕴蒙握着勺子没精打采的在粥碗里搅合了几下,眼圈一红,眼泪落到粥里。
佟小秋在一边冷眼看着,淡淡问道:“为什么哭?”王蕴蒙摇头不语。佟小秋给自己也盛了小半碗:“为了那个沈含玉?”,把桌上丰盛的小菜往女儿那边摆近些,见王蕴蒙嘴里咬着筷子,满腹心事的发呆,泪痕未消的样子显得可怜兮兮,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看他对你倒挺淡的,看一晚上戏,临到走也没个动静。那个沈含青和罗梦元是什么关系,一散场就跑出去玩儿了。”
“胡说。”王蕴蒙有些激动,吓了佟小秋一跳:“你这孩子,乱喊什么。”王蕴蒙委屈的看着母亲:“玉哥哥对我不是淡,最近他太忙了,连学校都少呆,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佟小秋笑笑,并不生气:“他亲口说过?”王蕴蒙一时语塞。
“这就是你不懂了。男人不到上门提亲那步不会对你把真话吐出来,就算是成了亲,他对你的喜欢也不一定是真的,这成了亲也有貌合神离劳燕分飞的,你以为天下都是好夫妻么?”王蕴蒙被说得哑口无言,佟小秋满意的看着女儿的表情,继续道:“不过这个沈含玉我打听过,没有婚配在身,没有交过女朋友,没在燕子窝混过,你喜欢他的心我晓得,这个男人放在哪儿都是人尖子,姑娘喜欢正常。对于这种人,若是真被降服了,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这番话说得王蕴蒙愣怔不已,佟小秋淡定的喝了碗里最后一口粥,优雅的拿起手绢擦擦嘴巴,直视着女儿:“你娘是过来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孩子,在这个事情上,我可以帮你。”
王蕴蒙没有回答母亲,佟小秋笑着替她夹了几口菜,放到盘子里推到女儿面前:“你不必过于担心,只管吃好的穿好的,先把自己收拾漂亮,只要他不讨厌,你就有了九分把握,若是遇了狐狸精挡路,”王蕴蒙一下抬起头,佟小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戾气,目光也变得凌厉:“对于狐狸精,一定不要手软。她们只会在男人面前装可怜,对女人却凶狠无比,所以碰上了就要斩草除根。”王蕴蒙害怕的低下头。
佟小秋满意的看着女儿吃完早餐,忽然一拍大腿:“对了,那个云宛珠怎么没下来?这闺女昨天在台上一亮相,吓了我一大跳。几时回来的,也不晓得。”刘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插嘴道:“云小姐昨天没回来。”佟小秋皱起眉:“怎么这么没规矩。也罢,”她转瞬就释然:“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规矩。想当初小的时候还有几分童真,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那个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被气死。”王蕴蒙这时正准备出门去学校上课:“娘这次回去有云叔叔消息么?”“没注意,怎么了?”王蕴蒙说了句没什么,就转身走了。
宛珠晚上的确是没回王家,和沈含玉吃喝聊天,竟然忘了时间,一出门看到外头是深更半夜,再过一会儿,天都好亮了,又喝了酒,回家一定会惊动王家人,影响不太好,就让沈含玉送自己去碧凉阁凑合一会儿,谁知沈含玉死活不许,二人都醉醺醺,没法开车,索性在路上僵持起来。最后还是宛珠妥协,因为她此时头痛欲裂,只好任由沈含玉架着,去了驭竹弄剑。
沈含玉的酒量比宛珠好得多,但是他俩这次确实没少喝。宛珠已经快成了一滩烂泥,一路都软在身边的沈含玉身上。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热度,沈含玉竟然一个人脸红了。黄包车拐了一个别扭的弯儿,宛珠朝车下滑去,吓得沈含玉急忙伸手捞住她腰,索性就把她搂在怀里。凝视着她轮廓小巧的下颌,脸上的一道浅浅的黑手印子,香腮上还残留了一丝浮粉,沈含玉把宛珠的头扶到自己肩膀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仔细的替她擦掉手印和浮粉,她的小脸巴掌大小,肌肤吹弹可破,平日里那冷嘲热讽的小嘴紧闭着,没了故作冰冷的表情,其实她是一个面相温暖的女子。沈含玉不舍得重重的擦,让她躺在自己怀中,尽量舒服。前头拉车的师傅回过头,表情暧昧的看了两人一眼,气喘吁吁的说:“先生,您对太太真好,您太太也一定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吧。”沈含玉不置可否的笑笑:“那你可是被她骗了。再说她哪里知道我的好,醒来之后我是她首选的出气筒。”
沈含玉把宛珠安置到自己房间的隔壁,林羽辉见沈含玉本身也有酒气,虽惊讶,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沈含玉看看天:“今天是睡不着了,帮我准备水,我去洗洗。你去睡吧,明天早起帮我把车开回来。”
清晨的第一米阳光破云而出,朝霞给刚刚忙碌起来的上海滩披上温暖神圣的光圈。要饭的人们成群结队的穿越街道,走到他们也不知的终点,达官贵人的浮华戏码天天都在上演。这一大早就有报童拿着连夜赶出来的花边新闻满街跑:“号外号外。天蟾宝楼新人重华初登戏台,大获成功。大家快来看新的当世名伶啊!”人们在报童声嘶力竭的公鸭嗓大力宣传下,纷纷被感染,不一会儿就围上许多人掏钱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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