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慎衍的手在桌下,轻轻摩挲着宁樱的骨头, 动作微微一滞,敛着眼睑,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看向略有疑惑的宁樱,“你可要回宁府瞧瞧?”
宁樱怔愣片刻, 缓缓点了点头。
老夫人被下毒, 背后估计还有其他事,想到余家被牵扯进韩家的事情中,宁樱心里不踏实,老夫人死有余辜,她担心的是黄氏,老夫人遭人下毒,宁府上下最先怀疑的便是黄氏,除了黄氏,谁还和她有仇?
念及此, 宁樱有些坐不住了,问闻妈妈, “奶娘, 我娘还好吧?”
宁樱有些日子没见着黄氏了,放心不下,老夫人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不知会闹多少事情来呢,“父亲呢?”
宁伯瑾稳重斯文,对老夫人不如之前有耐心了,实则,入了礼部,宁伯瑾明辨是非了许多,遇着事情有自己的主见,心软但不会一昧的纵着谁,宁娥和卓高德和离,被宁国忠送回了卓府,宁娥拜托宁伯瑾为卓威走动,被宁伯瑾拒绝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姐还是好生教导几个儿子儿媳吧。”
没了宁伯瑾,宁娥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在卓府倒也还算安分守己,不得娘家支持帮衬,卓高德估计等着宁娥和离呢,宁娥美人迟暮,人老珠黄,和离后谁还愿意娶她?卓高德不同,卓高德是男子,和离后,还有大把的年轻姑娘等着,对方家世不高,但卓高德年纪不小了,再娶亲估计也不在意对方门第,年轻貌美就行。
世道对女子苛刻,宁娥不服也没法子。
闻妈妈站在门口,视线落在谭慎衍握着宁樱的手上,心里为宁樱高兴,抿唇道,“三爷出使北塞了,今早才走的。”对朝堂的事儿,闻妈妈知道的不多,但宁伯瑾能去北塞是需要真本事的,宁府上下都欢喜着呢,只是听说宁伯瑾走的时候心里不太乐意,说赶不回来过年了,叮嘱了黄氏好一通。
宁樱滞了会儿,宁伯瑾今早离开京城了?她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侧目打量谭慎衍,后者朝闻妈妈摆手,柔声解释道,“北塞和我朝毗邻而居上千年,近百年对朝廷俯首称臣,前些日北塞首领去世,新首领继位,为了免除北边起战事,皇上让大臣出使北塞,巩固双方多年的友谊罢了。”
新旧首领交替,最是容易生事,名义上是祝贺新首领继位,实则打探北塞的情形,若北塞生出异心,朝廷能早日做出应对之策,先发制人能减少伤亡,不只是北塞,南边高丽也是如此。
至于皇上点宁伯瑾的名,估计是宁伯瑾入礼部后,几桩差事办得不差,这才入了皇上的眼吧。
宁樱垂眸沉吟,察觉自己手被他握着,脸色微红,慢慢抽回手,感慨道,“父亲较之前改了许多,但维护两国和平,父亲怕应付不来,不小心说话得罪人,更会坏了事儿,而且父亲的性子......”
“岳父大人的确不够圆滑世故,但遇事明哲保身,温和中立,皇上挑中他,自有皇上的打算,你别担心,就我所知,北塞不会出事的。”老侯爷年轻时派兵攻打北塞,直打入北塞皇宫城墙外,但老侯爷及时收兵了,不然的话,现在的北塞已是皇上的领地了,北塞有现在,多亏当初老侯爷放他们一马,北塞新首领性子随和懦弱,生不起祸端,宁伯瑾能平安回来。
宁樱相信谭慎衍的话,还纳闷一件事,“父亲离京这么大的事儿没有派人知会我,是不是中间还有什么事儿?”宁伯瑾念家,黄氏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让宁伯瑾离开京城,他怕又哭得涕泗横流。
谭慎衍手空空的,不适应的摩挲了下,“你放心不下,我陪你回宁府看看。”
阖府上下都为老侯爷守孝,却也不是不能出门,老夫人还不到死的时候,老夫人死了,下毒杀害黄氏和宁樱的凶手就真的逍遥法外了,想到因为牵扯进韩家之事而入狱的余家人,宁伯瑾和他说的时候他心里还疑惑,余家和韩家没什么关系,韩愈做事,挑同盟也会在三品及其以上官员里挑,余家怎么可能入得了韩愈的眼,但余家的人私底下和韩府管家往来,韩家出事后,余家人去了韩家好几回。
他下令把余家几位老爷抓了起来,细查才知,背后有人偷偷做了手脚,黄氏做的滴水不漏却也不是没有把柄留下,他查到黄氏,便悄悄把多出来的尾巴抹去了,顺着黄氏的意思抓了余家的人,没料到,黄氏会对老夫人动手,还是明目张胆的下毒。
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成?
冷风簌簌,吹得人皮肤刺痛,宁樱披了件月白色的袄子,和谭慎衍出了门。
初雪后,枝头零零星星堆积着雪,雪不多不少,好似挂在枝头的花儿,白皙晶莹,穿过枯藤缠绕的拱形石门,前边亭子传来女子的骂声,宁樱往前走了两步,看清凉亭里坐着的人时,步伐微顿。
谭媛媛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浓妆艳抹,眉眼戾气重重,歪在凉亭的长凳上,尖声碎骂着面前的丫鬟,宁樱瞥了眼谭慎衍,她们出门,需得绕过凉亭,免不了要和谭媛媛打交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樱不乐意和秦媛媛对上。
谁知,长凳上的谭媛媛注意到有人,抬起头来,看是宁樱,眉梢漾起了笑,亭亭玉立的少女,笑容明丽,宁樱反而不好冷脸相对了,回以一个笑,却看谭媛媛提着裙摆款款而来,举手投足从容得体,到了宁樱跟前,中规中矩施礼,“大哥大嫂出门呢。”
宁樱不知作何反应,谭媛媛是胡氏疼了两天两夜生下来的,此后伤了身子,大夫说不会有孩子了,早些年胡氏气谭媛媛害得她不会有孩子了,几年后又掏心掏肺的对谭媛媛好,可能想清楚谭媛媛是她最后一个孩子,胡氏对谭媛媛甚是宠爱,骄纵,久而久之,谭媛媛的性子有些跋扈嚣张,谁都不放在眼里,奇怪的见着她,谭媛媛总是绕道,故而,和这个小姑子,宁樱没怎么打过交道。
怔忡间,听谭慎衍道,“小小年纪,浓妆艳抹做什么?好好的人平白无故老了十岁,为祖父守孝,你这样子传出去像什么话?”谭慎衍垂着眉,面露肃色,谭媛媛不高兴的撇嘴,抬手往自己火红的唇上擦了擦,耷拉着耳道,“今日闲来无事,涂抹着玩的,大哥和大嫂去哪儿?”
宁樱眼神微诧,侧着身,看谭慎衍面色不愉,但丝毫没有对着胡氏时的嫌恶,她不由得重新端详起谭媛媛来。
认亲当天,谭媛媛和谭慎平都没出现,谭慎平唯唯诺诺担不起事,又认识段瑞那样子的纨绔,性子是养歪了,至于谭媛媛,宁樱以为谭媛媛心底瞧不起她,不出现是故意给她脸色看,她没往心里去。
谭媛媛迟早要嫁人的,又不是谭慎衍一母同胞的妹妹,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谭慎衍敷衍的解释道,“回你大嫂娘家,没事儿就回屋练字去。”
谭媛媛面色一苦,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谭慎衍,还被他看到自己浓妆艳抹的样子,讪讪的转过头,恶狠狠瞪了眼边上的丫鬟,后者缩了缩脖子,一脸悻悻。
谭媛媛想起什么,转头望着宁樱,解释道,“大嫂,你和大哥成亲,认亲那日我没出来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宁樱笑笑,“算不得什么大事。”
谭媛媛好似松了口气,朝身后招手,精神萎靡的回去了,宁樱觉得,谭媛媛和胡氏不太一样,胡氏当日把府里的账册交出来就后悔了,老侯爷病逝,所有的事情都她在打理,有些事情做惯了,胡氏想看她何时出丑,一点机会都没找到,倒是胡氏,私底下有人说胡氏为人不够大度,公公过世,不帮着料理庶务,全交给她了。
她以为,谭媛媛见着她,多少会横眉冷对,她不可能和谭媛媛当面争吵,少不得要想其他法子应付,却不想,谭媛媛向她道歉。
“你还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思来想去,宁樱觉得是谭慎衍做了什么,胡氏的女儿,怎么可能对她好言相向。
谭慎衍沉默不言,牵起她的手,替她掸了掸树梢飘下落在她肩头的雪花,“她性子毛毛躁躁,心眼不坏。”
胡氏只怕都没想到,谭媛媛对他这个大哥的依赖多过对她当娘的。
宁樱不予置评,什么性子,相处后才知道,如实道,“往后再看吧。”
谭慎衍不逼她承认谭媛媛的性子,他看着谭媛媛长大,好几回差点掐死谭媛媛,后又忍住了,小时候的情义弥足珍贵,谭媛媛依赖他是从小产生的,胡氏替代不了。
宁府的冬天比往年稍冷,下人少了的缘故,庭院深深,更显寂寥,黄氏坐在绣架前缝制小孩子的衣衫,听下人通禀说六小姐与姑爷回来了,黄氏大喜过望,亲自去二门迎宁樱,母女两见面,倒没哭哭啼啼,宁樱不是爱哭的人,黄氏也不是,两人说说笑笑往里边,谭慎衍走在身后,眼里满是笑语嫣然的宁樱,神情缓和,嘴角噙着浅浅笑。
“父亲离京怎么不和我说声,我出城送他,您肚子一天天大了,小心些才是。”黄氏年纪大了,生孩子更凶险,她问过薛墨,黄氏身子硬朗但得多加留意着,到了七八个月,黄氏身子会有番变化,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多看那两个月。
黄氏轻拍着宁樱手臂,笑道,“娘心生有数,老国公死了,你和慎衍忙,你父亲出门办差,又不是不回来了,便没和你说,你怎么想着回来了?”
回廊一侧的腊梅开了,枝丫伸至走廊,黄色的花瓣娇艳欲滴,含着纯白的雪,增添了一隅亮色,叫人眼前一亮,“这儿何时栽种腊梅了?”
黄氏好笑,“你大嫂娘家让人送过来的,腊梅香气扑鼻,你大嫂怀着身孕,不喜欢闻这味儿就叫人弄到这边来了,雪下的土还是新的呢。”刘菲菲怀孕,刘老爷喜不自胜,隔三差五的往宁府送东西,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扬言是给以后的外孙的,秦氏双眼瞪直了,来者不拒,二房如今手头阔绰,秦氏笑得合不拢嘴。
想到刘老爷的做派,黄氏脸上笑意更甚,“你大嫂平日出手阔绰,她爹更是个中佼佼者,你大哥出门应酬,身上的钱袋子不小心掉了,让小厮回府取,但离得远,来回耽搁时间,路过刘府的铺子,你大哥想从铺子支点银子,写了借据给掌柜,遇着你大嫂爹巡逻铺子,不由分说掏了五千两给你大哥,随后,但凡你大哥出去应酬,就有刘府小厮打听你大哥的去处,生怕你大哥没钱好及时给你大哥银子,你大哥近日都不爱出门了。”
宁成昭性子稳重,刘足金给宁成昭银子本是好意,但宁成昭抹不开面子,觉得拿刘家的银钱不好意思,劝刘足金好几回了,刘足金嘴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宁樱大致能想到刘足金挥金如土的情形,她和谭慎衍成亲,刘家送了十台嫁妆,实打实的金饰,金光闪闪,价值不菲,她也没寻着机会戴。
“心宽体胖,刘叔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重利,刘足金想巴结宁府不假,但若不是刘菲菲的缘故,刘足金不可能对宁成昭和宁府如此上心,有自己的打算其中也夹杂了真心,刘足金为人爽快,直来直去,这点倒是难得的。
黄氏点了点头,穿过弄堂,进了梧桐院的大门,宁樱才小声问起老夫人中毒之事,十之八九是黄氏做的,早先吴妈妈就暗示过她,宁樱明白,黄氏隐忍不发是怕拖累她的名声,她嫁了人,黄氏心里没了顾忌,该和老夫人清算的账一笔不会落下。
黄氏叹气,“娘就猜到你知道这事儿会回来。”话完,转身看了眼身后的谭慎衍,谭慎衍会意,拱手道,“娘和樱娘回屋说会儿话,我去书房坐会儿。”
“成昭在,我让丫鬟过去请他了,你们一起有话说,”男女有别,宁伯瑾又不在,黄氏又有话和宁樱说,谭慎衍在不太方便,宁成昭过来招待谭慎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见谭慎衍转身走了,黄氏才收回了视线,谭慎衍待宁樱好,闻妈妈都和她说了,女儿女婿感情和睦,黄氏没什么好担心的,荣溪园那位不过咎由自取,思忖半晌,黄氏把回京途中她们中毒的事情说了,老夫人药石罔顾,活不了多久了,她即使和老夫人关系不好,如今怀着身孕,谁会怀疑到她头上?声
老夫人可能有所察,但谁会信她的话?黄氏不怕老夫人说出来。
宁樱一脸错愕,少许,脸上恢复的平静,早先吴妈妈和她说过些事儿,她没往深处想,以为黄氏最恨的是老夫人把宁静芸养歪了,没料到这事儿才是源头,回京后她发现黄氏对荣溪园的态度太温顺了,一改上辈子的态度,吴妈妈告诉她黄氏是不想牵连其他人,宁樱就猜到宁府会出事,只是,没想到,黄氏会直接对老夫人下毒,传出去,可是砍头的大罪。
“你别害怕,即使被抓住了,娘不怕,当年她连同竹姨娘陷害我,我苦于找不到证据,不得不离开,本以为如她的意她也该气消了,她竟然暗地下毒毒害我们。”黄氏当时万念俱灰,她不怕死,可是想起老夫人连宁樱都不放过,这口气,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大女儿被她养歪了,小女儿差点死了。
女为母则强,她若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谁都敢欺负她,欺负宁樱。
这点,是她当娘的最不能忍受的,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从鬼门关走了圈无动于衷。
宁樱觉得哪儿不对劲,问道,“回京途中?可是娘咳嗽的那几日?”黄氏咳嗽得厉害,她以为黄氏得了风寒,久久不愈,是中毒了吗?
黄氏没发现宁樱神色有异,兀自道,“可不就是?你照顾我,身子不太好,跟着咳嗽了几日,原以为你被我过了病气才咳嗽的,我没往中毒的方向想,不只是我们,秋水和吴妈妈也中毒了,但她们轮流服侍,毒素不深,熊伯上了年纪,中毒的反应明显,回府后我手里头事情多,想起问熊伯的病情时,小太医已经暗中给熊伯服了解药,我没有多想,若不是我问小太医,小太医只怕不会说实话。”
黄氏能体谅薛墨的难处,说出来是宁府的丑闻,薛墨不想牵扯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宁樱皱眉,“不对。”
如果她和黄氏咳嗽是中毒的反应,那上辈子呢?上辈子,她和黄氏咳血,掉发,瘦骨嶙峋,岂不是并非忧虑过重的关系?
黄氏见她有点不能接受,眼底冷意更甚,不是薛墨,她自己都不相信老夫人会给她下毒,薛墨说她和宁樱体内的毒素积压多年,早就中毒了,只是不显,回京途中,不知是何原因加重了病情,不及时诊治,再过不久,她和宁樱都会没命。
“你别想多了,娘与你说不是让你担心,有的事儿,你心里有个底就好,当不知情,你缠着吴妈妈打听,娘都知道。”若是可以,她宁肯宁樱不知情,无忧无虑的活着,她是个恶毒的人,没有为宁樱做好榜样,贤妻良母,她一眼都没办到。
“娘。”宁樱紧紧蹙着眉头,她不敢想象,她和黄氏上辈子的死是老夫人一手促成的,她总以为,黄氏是劳累过度,思虑过重,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才会掉头发,她想起翠翠最后来看她时,说的那句她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心里是认可那个说法的,否则,为何她和黄氏的死状一模一样,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中毒的关系。
薛墨为她诊脉,并没提及中毒二字。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一声一声喊着娘。
“娘在呢,你别担心,她奈何不了我,你嫁了人,操持老国公的丧事,大家都称赞你秀外慧中,进退有度,你和慎衍好好过日子,府里的事儿有娘呢。”黄氏的手落在宁樱鬓角,想到她差点没了这个女儿,心里就一阵后怕。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宁樱魂不守舍的坐在南边架子床上,抱着秋水递过来的手炉,眼神一动不动,良久才抬头,定定的望着绣架前的黄氏,“娘,小太医可说了是什么毒?”
老夫人毒害她们,有眼下算咎由自取,她忽然想起,在路上时,她嚷着要和佟妈妈换马车,佟妈妈不答应,见着那辆马车跟见着鬼似的,讳莫如深,想来,马车有问题,佟妈妈一定知道什么。
听宁樱问起这个,黄氏摇头,继续缝制手里的袄子,轻声道,“小太医没见过那种毒,娘没追着问,事情都过去了,她不敢再下毒害人,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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