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皇看来,要成就天下大事,这种代价和付出是必然的,是天经地义的,在没有回旋余地的情况下,必须直接面对。如今,当六万臣民上表劝进,在“上尊天示”、“顺从众议”的“万岁”声中改唐为周、如愿称帝的时候,武皇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以内宫之首为权威建立起来的王朝,尽管从表面上看已经得到天下人的普遍认同,人们也不会怀疑她执掌天下的能力,这在她辅佐先帝和为子代政的全部过程中已经为群臣为天下所领教。
然而,女皇当政,这是自亘古以来未曾出现过的奇迹,用颠覆性的革命,惊世骇俗的创举,直接打破了世俗伦理,颠覆了社会秩序。
这对于那些深受世俗伦理之影响者,那些与维护自身声誉或利益之相关者,则无疑被认为是牝鸡司晨,其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抵触与反感,恐怕不会轻易退去,他们在关键时候很难与自己携手同行。因此,武周的序幕才刚刚拉开,宫廷的抗衡还将继续,甚至更为激烈。
为了武周天下,她需要重整朝纲,建立武周秩序;需要有更大的勇气更为高超的智慧来面对来自朝野的种种挑战和不测;而要〖,让朝臣乃至天下信服,更多的还要靠自己非同凡响的建树和影响。也许是想到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也许是想到今后的路更长,道更远,在这举国同庆、百官朝贺的时刻,武皇在欣喜之余,更是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萧韶九成,凤凰来仪。”大禹治水后的盛典尽显三代风采。今天的场面也如当年那样熠熠生辉。
如今,那来自九天之上的金凤仙女。在经历了自亘古以来的无数次欲火重生之后,早已练就了铁骨金身。“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深受诗赋熏陶和影响的武皇,记得儿时跟着母亲背诵《诗经》,总被那凤凰的风姿与美韵所迷恋,梦里依稀。也曾有过多少憧憬和向往。如今,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取向,这只高傲的凤凰就盘旋在明堂上空,背负着青天白云,大有日月凌空之势。
武皇很满意自己的创举,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化身,更是自己心目中的图腾。它寄托着武皇的全部理想和自信,也体验了欲火重生的所有痛苦和美丽背后的种种磨难。这是一只集阴阳于一体的凤凰,在昂首挺身展示完美的同时却做出了无奈的选择。
一个崇尚阳刚的社会。阴性只能是阳性的依附,从礼仪典制到纲常伦理,无不是在维护这样一个被称之为江山社稷的喋血世界。它要摆脱世俗的羁绊,展翅高飞。搏击长空,又要在理想和现实的世界里做出选择。
于是,那欲要展开的双翅是那样的沉重。那周身的羽毛也硬如鳞片,凤爪也过于尖利。余下的就只是还有几分妩媚的凤头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抗争,一场并不对等的生死角逐。冲破的不仅仅是铜墙铁壁。当这只“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的金凤凰傲然屹立在明堂上空的时候,今日的武皇就是要向世人昭示:“于彼新邑,造我旧周。光宅四表,权制六合。”
宰相裴炎未能见到武皇登极,这个深明春秋大义的顾命大臣,已于光宅元年离开了这个世界,离武周称制只有短短的六年。
裴炎出身名门望族,笃志十年,以明经及第之身进入仕途,累历兵部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侍中,中书令。高宗调露二年入相,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永隆二年由黄门侍郎迁侍中,主管门下省。高宗晚年,他与同为宰相的刘仁轨、薛元超辅佐过太子李显;高宗患病,命太子监国,他与黄门侍郎刘齐贤,中书侍郎郭正一同时授命协助太子处理日常政务。在高宗痛疾缠身疏于朝政之时,他积极支持武后处理国政。中宗李显即位,裴炎迁中书令。在中宗李显不顾法统、一意孤行,企图把韦皇后之父韦玄贞从刺史提升到侍中,又准备把其乳母的儿子提升到五品官位的时候,裴炎固争,以为不可,中宗发怒说:“我即使有意把国家让给韦玄贞,难道又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吝啬侍中这一职位呢?”在裴炎看来,一个连国都可以捧手相让的国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呢!劝谏无果,裴炎便将皇帝的荒唐之举及时禀报武后。把皇权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武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轻率,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君主地位,于是,以她果断行事的一贯作风,立即召集百官到亁元殿,命裴炎与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虞勖勒兵入宫,宣太后令,废中宗为庐陵王。裴炎定策有功,被封爵河东县侯。
睿宗李旦即位,朝臣甚为欣慰。然而,临朝理政的仍不是皇帝而是太后,这就大大出乎朝臣乃至天下意料之外。本来,武后理政并非今日之举,在先帝高宗麟德年后的二十几年间,其朝政几乎都在武后的掌控之下,被朝臣称之谓“二圣”,只不过当时高宗患疾,她只是以辅佐高宗的身份出现,形式上并没有直接取代皇帝,虽然她的作为也曾引起过朝臣的非议,受到其子李弘、李贤两任太子的抵制和反对,造成过一些周折,但还处于朝臣可以接受的范畴,并未出现多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下,武后通过自己的作为,从一个侧面和更大的空间为大唐集聚了人才,也为她自己开辟了人脉,积累了治国理政的经验,朝臣由此领教了她的才华与风范。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当时的朝政格局。出现了包括裴炎在内的一批折服于她的大臣。如今的武后,不是在幕后辅佐皇帝。而是以太后之身走上前台代替皇帝理政。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直接剥夺了皇帝的权力,中断了朝臣与皇帝之间法定的依存关系,变本加厉地打破了整个大唐皇室的朝政格局,引起了朝臣的不安;对于裴炎这帮扶持睿宗李旦上台,一个个以“废昏立明”功臣自居、踌躇满志的大臣来说,更是泼了一瓢冷水。裴延一帮大臣废弃李显,原本是要让李旦能够自主理政,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们完全相信李旦。更认为武后也应该完全相信才是。然而,朝臣哪里会想到,由于中宗李显桀骜不逊的行为,也由于裴炎这帮大臣“废昏立明”的举动,武后对皇帝、对大臣的不信任比以往更为严重。
一代重臣,裴炎忠于大唐皇室,对辅佐皇室更是躬身尽力。调露二年,他以黄门侍郎身份,奉诏与中书侍郎薛元超、御史大夫高智周等协助武后废弃章怀太子李贤之后。对新任太子李显寄予厚望。
像许多顾命大臣一样,他把辅佐太子看成是皇室对自己的器重,因而十分珍重这份神圣职责。在高宗、武后东巡洛阳期间,他与大臣刘仁轨、薛元超留守长安。悉心辅佐太子处理朝政,让太子尽快熟悉朝纲,提高理政能力。还不时以圣贤之道鞭策和匡正太子的行为,可谓呕心沥血。
然而。太子李显并不买他的账,也同样不买母后的账;特别是登上皇位后。那近似疯狂的无知和高傲,还有那急于摆脱掣肘自行其事的举动,令裴炎这帮顾命大臣大失所望,也令武后大为不满。李显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唐明君,很难传承大唐祖业。当中宗李显容不得他们的时候,裴炎他们毫不犹豫地通过武后废弃了这个同样不能容忍母后的皇帝。
睿宗李旦继位,重新燃起了裴炎安邦治国的希望。他知道这是一个弱势皇帝,其气势和才华远不能与其母后相比,更不能同其先祖相提并论,但他的人品却远远超过中宗李显。裴延看重李旦的人品,自认为作为一个守成之君,皇帝的人品和风范更胜于皇帝的作为。
裴炎恪守为臣之道,十分在乎皇帝麾下名正言顺的大臣名分。他知道李旦是一个难断朝纲有作为的皇帝,但皇帝的柔弱又不失为他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留名青史创造难得的机会。名正言顺求得功名,是他进入仕途孜孜追求的目标,也是他最终的精神归宿。
他有这种自信,也不乏雄才大略。正是凭着这种自信和超凡才华,他可以鳌居群首,敢做敢为,赢得应有的威望和尊严。他可以与武后合作,共同辅佐皇帝,却不甘心不愿意看到一个有能力有作为的母亲代替儿子亲理朝政。
在此之前,裴炎一直敬重武后,十分敬佩武后的才华和作为,在武后实际掌握皇权期间,他与武后的合作是真诚的,也是很有作为的,并由此赢得了武后的充分信任,但那时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辅佐先帝高宗、维护大唐江山社稷的名义下进行的,共同的目标和责任,使他们气息相通,心心相印,他们均得到先帝的信任和认可。他深明君臣之道,相信天子的权力是上天所赋予,愿意在皇帝面前俯首称臣,却不能理解武后现在的所作所为。
像所有正统的大臣一样,他所遵守的是一个大臣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他要维护的是以皇权为要旨、为权威的朝纲,他要守住的是作为朝中大臣的那份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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