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沛恩从住院回到北园,阿顾已经歇下,换了一身素色绣梅花夹绵袄子,坐在榻上观书。孙沛恩立在门前打量了新婚妻子一会儿,
“郡主倒是悠闲!”
阿顾抬起头来,望了孙沛恩一眼,“将军回来了,”吩咐道,“去给将军斟盏茶来。”
银钿应了一声,袅袅下去,不一会儿便捧了一盏茶羹,递到孙沛恩手边,恭敬道,
“姑爷请用茶。”
孙沛恩“嗯”了一声,端起白玉茶盏,瞧着盏中青碧茶汤,捋了捋盅盖道,“北地寒冷,咱们胡人终日跑马,素来喜饮乳酪暖身,茶羹这等东西太过清淡,在长安虽是风行,在咱们这儿却没有多少市场。”声音讥讽,讥讽阿顾身为妻子丝毫没有分心注意过夫君饮食习惯。阿顾闻言沉默了片刻,道,“是啊。我与将军就如同北地莽苍原海上奔驰的骏马和江南屋檐下穿行的小燕子,确实是搭配不到一起去。”声音含着一丝苦涩之意。
这话孙沛恩听着不大入耳,默然片刻,开口冷笑道,“今儿母亲开口为你,我本以为你会谦虚推辞,没有想到你既一口应下。想来郡主确实没有已经婚嫁的自觉,如今你不再是独居闺中的大周贵女,而是我孙沛恩的妻子。”
“今日在堂宴上将军闻此静默不言,我以为您是同意的。”阿顾浅浅微笑,“没有想到,竟是不同意啊。”抬头望着孙沛恩,目光灼灼,
“我时常想着,将军当初在长安对我发作底气何来?私心猜度这,想是因着自己地位稳固不惧任何事项。如今到了范阳,冷眼瞧着,您在这座府中境地倒也不是一帆风顺。”
孙沛恩闻言骤然暴怒,“住口,”望着阿顾眸中犹带寒冰,“你胡说什么?”
“这世上总有很多不如意之事,”阿顾在他暴风骤雨的情绪下,神情却依然镇定自若,“境遇一时间不如意并不可怕,但若没有承认面对的决心,可就不太好了!”侃侃道,“将军虽然是孙使君嫡长子,但生母已逝,继母出自范阳大族曹氏,幼弟孙沛斐更是人品俊秀,颇受父亲宠爱,您虽入军中历练多年,占了一丝军中力量的优势,但想来这个位置坐的也没有多么安稳吧!”
她虽然对于这桩亲事态度消极,但毕竟要在范阳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总应该清楚的自己日后的生活环境。因此将近范阳,倒也遣了人打听了孙府如今的状况。孙家人丁构成并非隐秘,略一打听也就知道了,虽然自己刚刚入孙府,但今日堂宴上与众人稍稍打了一个照面,很多事情本已经埋有迹象,略一瞧瞧就很容易瞧出来,
孙沛恩深深瞧着她一眼,森然道,“郡主可知道,女人若是太聪明了,实在不讨人欢喜!”
阿顾闻言心中一痛,“若是可能,我也想做一个傻乎乎小鸟依人的女子,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但时势不容,若是再不打叠起精神来,可不是要被人吃了去!”
孙沛恩无言以对,待要对阿顾狠狠发作,终究顾忌阿顾身份,拂袖将案上杯盏摔落在地上道,“巧言善辨,无聊至极!”转身大踏步而去。
范阳夜色苍茫,阿顾挺直背脊,瞧着孙沛恩摔门而出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蕊春进来收拾地上残局,瞧着房中并无其他人,咬了咬唇,忍不住开口道,
“郡主,咱们身负使命,打探孙府内部的消息传递出去。您今日应了曹夫人独院而居,实在有几分不智。到时候咱们如同这座节度使府中的一座孤岛,形如异类,待到日后孙府将那住所门扇一关,咱们岂不是如笼子、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清,听不到了”
阿顾端盏饮茶,闻言瞟了蕊春一眼,淡淡道,“难道我不答应曹氏,就真能融入北园乃至整个孙府,作为孙府长子宗媳,掌住整个中馈?”
蕊春闻言无言以对。
阿顾慢里斯条用洁白的巾帕擦拭着自己的指头,“我想你们搞错了一点,”冰凉凉的瞧了蕊春一眼,
“对于我而言,我只要矗在孙府,做好我的孙门长媳的吉祥物,让世人瞧着大周和河北尚和平就好了。至于旁的事情,那是你们行人司的事情。情况容许的时候行个方便,是我的情分,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我该当。若是有朝一日你们露水,受了孙府责罚送命,也别想我拖下水救你们!”
这些日子,阿顾待蕊春与砚秋二婢一向十分和气,今日方是第一次疾言厉色,蕊春支持不住,身子微微子摇晃,跪下来,“奴婢知错,还请郡主恕罪!”
阿顾满意一笑,“大周乃是我的家国,我自然是盼着它好的!”
蕊春、砚秋二人在阿顾面前服膺同时,傅弈与孙安娘夫妇也说着这位和亲而来的大周郡主。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洒在地面上的月光犹如冰冻。傅氏夫妇回到家中,龙婆子道,“大郎说郎君和夫人劳累一日,还请早些歇息,他就不过来请安了!”
孙安娘瞧着龙婆子面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之色,叹了口气,自知自己儿子说出口的话显然不是这么好听,指不定是“父亲母亲今儿去那位大周郡主面前奉承完了?”的诛心话语,叹了口气,“那个孽障,我还不知道他的模样么?只盼着他懂事,我也就放心了!齐郎为马氏打抱不平,说起来,我何尝不喜欢马氏大方明理,只是政治上的事情,本就没有对错可言。这位郡主娘子说来年纪也不大,和阿馨一般年岁,就要受这么多风霜雨箭,着实也有些可怜。”
傅弈淡淡一笑,“享的多大福分,就要承担多大责任,宜春郡主既享着大周郡主的荣耀,国难之时挺身而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傅弈道,“这世上事情很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便是我们一家人也与之一样。”
“我是女子,你们男子的大志向我管不着。”孙安娘嗔道,“我只知道自己只想要咱们一家人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安享到老,于愿已足!”
傅弈笑着道,“就算是为了你和一双儿女,我也会保重自己的。”
“夫君,”孙安娘抬起头来,“我瞧着兄长是有大志向的,如此两个侄儿可就不可当做一般亲近侄儿相待。大郎年岁稍长,这些年在军中打拼已经有了根基;二郎虽还尚年轻,却有着阿兄的宠爱,和舅家曹氏支持。二人各有好处,也都是我的侄儿,我实在没法子偏颇。你大可以多考虑一阵子。如今便决定选定大郎,不复更改了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傅弈叹了口气,沉声道,“乱世当以兵马取胜。咱们孙氏以军马起家,大郎年岁已长,性情沉稳,娴熟弓马,已经在军中打下了一片基业;二郎虽生性机敏,却如今还性子闲散,更兼着不爱兵马,只对汉人诗书感兴趣,我实在做不来捧着他为主的决定,竟只能选大郎了!”
孙安娘闻言默然片刻,孙沛恩与孙沛斐都是她嫡亲侄子,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偏向,沉静片刻,感声道,“辛苦你了,”略带着一丝愧疚之意,“武人都是直来直去,说来,若不是因着我,徐是你不必这么早搅合到这漩涡中。”
“这是什么话?”傅弈郎笑,“咱们夫妻一体,分什么你和我。再说了,”眉毛一扬,,“男儿心中都是有野心的,如今正是天下激变的时候,我傅弈也想要好好拼一把,搏一个名流千古。”
一弯月色渐渐掩映在浅薄的晨色中,朝阳光华万丈。阿顾畏寒,避在屋中烤火,听闻园中嘈杂的声音,听说乃是容婆子领着一干下人收拾自己的住所,不由眉毛一扬,吩咐道,“姑姑,母亲说要收拾,那儿毕竟是咱们日后要住的地方,若是,您是最了解阿顾的,不如替我出去盯着,若有什么瞧不上的,也好挑出来姑姑您帮我盯着,尽量挑剔点儿。”
赖姑姑笑着道,“郡主的意思我省的!”
果然出去,见了容婆子,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列出了一串长长的清单,指明都是宜春郡主平素爱用的摆设,命一应置备妥当。清单很快就递到了曹夫人手中,将曹夫人气了个仰倒。“琉璃珠帘、和玉髓……我这个做婆婆的屋中还没有用过这么些名贵东西呢。她一个做媳妇脸这么大,竟是□□都要这么精贵的。可知道若照着她这么布置下来,要多少银钱。”
“夫人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一名头发花白的婆子侍立在一旁,闻声轻轻笑道。
孙炅长子孙沛恩八岁那年,发妻赫氏病逝,其时孙炅已任营州都督,为了赢得军中支持,特意迎娶了当时军中世家曹家之女为继妻。如今孙炅已经成长为河北三地节度使,曹氏作为日联系孙炅与娘家的纽带,很是得娘家看重,尤婆子便是曹氏精挑细选后送到她身边的一个婆子,见识稳重,常常一语中的,平素很是得曹氏信服,“宜春郡主不过是使君捧着的一粒棋子,此时虽然风光,日后一定结局凄惨。您这孙府主母和她计较岂非是掉价了。使君既吩咐了好好捧着这位郡主,既如此咱们就捧着就是了,只要使君知道夫人您的委屈,您的辛苦也就值得了!至于北园中那位郡主娘娘,”眸中露出一丝不屑之意,“虽是大周郡主,但想要在范阳范阳这亩地上站住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必咱们出手,”努了努嘴,“那闵夫人不是恨毒了她,准备给她一份难堪么?”
曹夫人闻声畅快的笑起来,“你说的是,竟是我执妄了!”此后果然待阿顾十分亲热。“郡主品味高雅人所不及,那罗列的东西哟,很多竟是我这个老婆子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如今费了好大一番心力,总算是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你瞧瞧,可还满意?”
阿顾瞧着屋舍俨然,里间屏风妆台无一陈设不精,荔枝眸中不禁生出一丝讶然之意,她命赖姑姑可劲儿挑剔,本意是为难为难这位曹夫人,列的那么长长一串清单无一不是精品,俱名贵精致至极,没有想到曹氏竟会如此大方,竟这么短短几日功夫,便照着清单详细基本将居所布置完毕,这其中不仅耗费巨大,世上很多东西不仅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集齐摆设,本身就彰显着巨大的能量。
嫣然笑道,“母亲疼我,这些已经很好了,纵有些许不足,我这个做媳妇的竟是那么挑剔的,自行从嫁妆中补足也就是了!”
“这就好。”曹氏笑盈盈道,“他们父子几个都是粗人,府里屋子都是下人们混着叫的。听说郡主是个文雅多才的,您给这屋子取个名字吧?”
阿顾微微一笑,瞧着院子门脉片刻,执起笔墨,写下了“朝华居”三个字。孙府的生活于她犹如黑夜,她寄望光明,怀念过去安静平稳的希望。朝华意指朝阳,寓意希望的曙光,代表她心中最深刻的渴望,重新沐浴在天光之下。
“朝华居,”曹夫人念了一遍,合掌笑道,“好名字,郡主果然好文采。”
阿顾回神,自失一笑,“母亲见笑了!不过是戏余玩耍,不值当入母亲法眼的!”
“我听着果然是好,”曹夫人道,“倒不是随口赞的。”挽着阿顾的手在朝华居坐下,“郡主,我可以叫你阿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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