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呵”的一声讽笑,瞧着手中这道恩封郡主旨意。
大周县主之爵乃是从二品,亲王之女按制封之,公主位比亲王,其女如有圣宠亦可加封为县主。可到底是恩封,比不诸宗女县主名正言顺。若是再高升一阶为郡主,便反是越过大周诸多宗室亲王嫡女了,未免木秀于林,遭受一些嫉恨。所以丹阳公主临终之前向天子请命,不愿因自己遗恩封阿顾为郡主,便是这个道理。如今阿顾许是会和亲孙氏,因此得了这个恩封郡主爵位,从从二品升为从一品,却需要为这个高升爵位付出自己的婚姻、青春,乃至后续可能的生命。再无皇室宗女觉得阿顾得此高爵而有丝毫不公。
“郡主按制可拥有郡主府,”梁七变道,“大家疼惜宜春郡主,特意吩咐下来,从前丹阳大长公主永兴坊的那座府邸如今尚在内府之中,一直空置未做其他所用,下头人费心保持的还算不错,郡主您在那座府中住了好些年日子,想来也分外想念,如今便将之赐给您做您的郡主府,着将作监略修改修改正门品制,便可使用。郡主若还有些什么额外要求,可遣人前往吩咐将作监,将作监定会听命办事。”
阿顾道,“知道了!”声音冷淡。
梁七变知道自己传达的旨意不讨喜,不敢多和阿顾盘桓,再说了几句客气话,讪笑告退回转宫中复命。杨柳庄内外或早或晚听说阿顾可能和亲的消息,望着阿顾的目光充满怜惜。陶姑姑落下泪来,“县主当真要去范阳么?那儿北地天气寒冷,您的身子从小柔弱,到了那边,可怎生撑的住哟?”
“姑姑不必为我忧心,”阿顾给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那么多北地的小娘子,不也都好好过过来了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那一步,自然就有办法。”
“我乏了,”她将圣旨交给陶姑姑,道,“后续的事情,就请姑姑为我费一下心吧,我先进去歇一歇!”
“怎会如此?”凤仙源落下泪来。阿顾恩封宜春郡主之后,和亲之事便在长安城中传出一些风声,凤仙源听闻此事,呆了半响,便立即登门来杨柳庄探望,瞧着阿顾,一时间情绪涌动,失控落泪。
孙氏独占河北之地,和大周朝廷针锋相对,如今虽然双方都因着一些因由不愿立即开战,理朝廷暂时让步,但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彻底翻脸乃至于兵戎相见。在这样的背景下,和亲嫁到范阳去的女子,可以想见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因此,阿顾虽高封郡主之爵,杨柳庄上下之人面上却都绝无开心之色。
“人生满百年,不得中顾夕,”阿顾经了这些日子,已经是看的开了,“得意之时如何料得到失意风景?我如今好容易平静些,师姐可别来招我,若是又把我惹哭了可就不好了?”
凤仙源闻声叹息道,“事情已经至此,你也要振作起精神来,好生想想,如是当真避免不了此事,总要想想法子,让自己过的好些!”
阿顾道,“我知。”抬头望着凤仙源,“师姐,多谢你此番来看我了!”她明明抿着嘴在笑,那笑容却极其清浅,仿佛一层飘渺的轻烟一般,覆在清丽的容颜之上。“我日后,怕是不在长安了,不能再照拂百岁春,不若趁着如今还在的时候,清点店肆拆伙这。百岁春如今有偌大的名头,想来师姐要再找一个靠山,也并非难事!”
“胡说!”凤仙源霍的站起来,“百岁春乃是你、我和丽娘姐姐三个人一手一脚共同造起来的,我固然为了百岁春操尽了心思,但阿顾你也曾为她付出了不少心血。难道咱们竟是用的着的时候便捧在掌心千好万好,一旦无用便一脚踢开的人么?这种事情,我凤仙源可做不出来。”
她望着阿顾,美艳的凤眸中凝了一丝水雾,“这百岁春是咱们三个人共有的,没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它就不再是如今这家百岁春了。我是绝不肯同意就此散伙的,想来丽娘姐姐也不会同意。便是百岁春日后会遇到一些困难,可我们还有人啊。我们可以大家一起想法子应对过去,但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撤股的。”
顾令月悚然动容,“阿凤,你不必……”心却酥软成一团水。
凤仙源带着泪扬起一抹笑脸,“我绝对不会放弃,所以,阿顾,你也不要放弃呀!”
暮光依稀,凤仙源陪着阿顾在杨柳庄中盘桓良久,方告辞离开。阿顾坐在庄口目送凤仙源离开,瞧着漫天的暮色在天空之中烧成了火红色则,凄美如梦,方吩咐道,
“姑姑,收拾收拾行李吧,咱们该回长安了!”
陶姑姑面色沉重,低头应道,“是。”
“娘子,”小余回到新昌坊铁宅,伺候凤仙源歇下,方小心翼翼问道,“奴婢不明白。百岁春风头太盛,若失了郡主依仗,日后难保会陷入什么境地。如今郡主主动提了出来,为何您不……?”
凤仙源换了一身寝衣,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发髻上的钗环,道,“你懂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人生在世,总要对的住自己的良心。且咱们若不肯与宜春郡主分离,郡主纵当真去了范阳,圣人皇后与玉真大长公主念着宜春郡主的情分,总会照拂一两分,在长安开下去也尽够了。郡主心善念着同门之情,长安别的权贵人家可没有这等好性子,我不过是一介民女,郎君在神武军也只是一介裨将,靠了旁人上去,怕是百岁春早晚不被人吞了去。且——”
她顿了顿,捏了捏妆台上的镂空黄金凤凰簪子,“也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总觉得,阿顾日后定会有大造化的。此时我不肯离弃,许是一种冒险,但不久后的将来,或许可以收获丰厚回报哩!”
大通坊
“大娘子,”嫣红从一座宅门而入,奔入跨院一座低矮的耳房之中,声音因着惊异而变了腔调,“外头人都在说,卢范节度使孙炅三军列在河北,直指长安,圣人不欲与河北直接作战,打算以贵女嫁往河北,前些日子封了三娘子做郡主,许是会让三娘子去呢!”
顾嘉辰一身敝旧衣裳,昔日美艳容颜如今染上丝丝阴郁,因着这个消息诧异而猛然睁大眼睛,忽的大笑起来,
“顾令月,你也有今日啊!”
当日丹阳公主过世之后,顾鸣为圣人雷霆之怒夺去国公爵位,从国公府搬入了民宅,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过惯了昔日国公府富贵荣华的日子,对如今的平民日子都十分不习惯。顾嘉辰久困家中,性情越发阴郁,她如今年岁越大,没有身世,没有名声,除了空余美貌之外,竟是再无称道之处,想要讲一个好姻缘愈发难如登天。不免怀念起从前杨家的婚事。对破坏自己婚姻的顾令月恨之入骨,此时听闻了顾令月和亲之事,越发癫狂,仰天哈哈大笑,“顾令月,你不是仗着有个公主母亲和皇帝表兄,平日里高傲的紧,将我看到泥里去了么?没想到你今日也会落下如此下场啊!”
“走,”她道,“咱们出去瞧瞧这位宜春郡主去!”
长安天光清朗,宜春郡主车驾自泾阳杨柳庄返回长安,自北门而入,一路缓缓往永兴坊而去。阿顾坐在朱轮华盖车车厢之中,面色脆薄。桓衍一身甲胄坐在大马之上,沉默守护阿顾的安全,陡然一对人影冲到大街正中央,勒住马缰,整个队伍也陡的停住去势。
阿顾坐稳了微微前倾的身子,诧异扬眉,忽听得车帘外传来女子熟悉柔媚的声响,“嘉辰听闻三妹妹今儿回长安,特意过来迎接一番!三妹妹,听闻您如今高封了郡主,真是可喜可贺啊!”
阿顾微微皱眉,听出了顾嘉辰的声音,心中愈发不喜,勉强对付道,“多谢姐姐。我今日疲累的紧,想要回府歇息了。您可以让开路,让我先回去么?”
顾嘉辰望着朱轮华盖车落下的帘幕,想象着此时阿顾掩在其中憔悴难看的面色,心中一片兴奋,嫣然道,“咱们姐妹已经好久没见,刚一见面,妹妹就要不理会姐姐了么?”吟吟笑道,“听说妹妹就要成婚了。妹妹是个可人疼的,素来得圣人宠爱,此次为你找的夫婿,定然是好的,姐姐恭喜妹妹了!”
阿顾面色苍白,攒紧了掌心,只是不欲在众人面前与顾嘉辰翻脸,落了笑话,淡淡道,“好说,好说,多谢姐姐!”
顾嘉辰瞧着如此,心中越发畅快,猖狂道,“那是。听说妹妹日后要嫁到范阳去。范阳那地方广阔热闹,倒是极好的,孙使君坐拥数十万大军,权倾河北,更是老当益壮,妹妹得此佳婿,可真是珠联璧合,姐姐瞧着可真是羡慕的紧啊!”
阿顾忍耐良久,顾嘉辰却说话越来越过分,专门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阿顾闻言勃然大怒,森然道,“大姐姐若当真羡慕妹妹,倒也容易的紧。妹妹这就入宫,向圣人求情,只说姐姐姐妹情深,让圣人也给你赐下一桩同样的好事。你觉得如何?”
——宜春郡主之事乃是圣人如今最为关切之事,行人司觑的长安大街上这场热闹,心中微微义愤,不敢遮拦,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太极宫两仪殿姬泽的案前。姬泽瞧着此事,眸中射出冷笑之意,将手中行人司禀信掷在一旁,他素知阿顾与顾家那位庶长女姐妹不合,此番心中对阿顾颇有愧疚之心,如何忍受的了顾嘉辰这般对阿顾挑衅,冷笑道,“若当真如此,朕成全了便是。”吩咐道,“传朕旨意,镇军大将军童子明骁勇善战,朕甚赏之,以原韩国公顾鸣长女顾嘉辰许为贵妾,顾氏毓出名门,童将军当善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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